剑池入口平日看来只是一块无甚玄机的平坦岩石,唯有临近开启才能见到浓雾涌出,纵身一跃即可进入。
殷昭轻身一跳,只觉身体骤然下坠,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失重的晕眩感随之传来,良久方才落地。他定睛四下看去,眼前尽是暗沉沉的山石水泽,与方才外面的天清气朗截然不同。
庾明尚与伯符互视一眼,很默契地一左一右将殷昭护卫在中间:“刀兵乃杀伐之物,难免会有戾气,当心。”
伯符问:“可还听得到剑鸣?”
殷昭点头,天权长老赐丹后虽有所缓解,但耳内针刺感仍十分明显,他伸手指向远处:“那边。”
庾明尚率先开路:“走!”
剑池内刀兵戾气盛极,气息俨然压抑到了令人呼吸不畅的程度,若无灵力护身寸步难行。殷昭还是首次在奔腾跳跃时不间断地运转灵力,很快便隐有疲惫之感,但他一向不喜示弱求助,硬是咬牙坚持下来,一声未吭。正当他勉力维持之时,周遭气息突然柔和下来,伯符不知何时站到他身侧,借由灵力外放为师弟形成一道屏障:“以你现下修为进入剑池本就勉强,不必强撑,留待精神应对灵剑认主要紧。”
殷昭没有反应,汗水顺着眼睫直淌而下,他已经连象征性点头的力气都不够了。
有熟悉剑池的庾明尚带路,三人很快来到剑鸣来源附近。一片荒芜的石地上,两柄深插高处岩壁上的长剑赫然映入眼帘,金属特有的冰冷光泽带着清寒之感,在暗沉的环境之中显得异常夺目。
“双剑?”庾明尚与伯符俱惊。
成双成对的灵剑本就罕见,更遑论两柄长短不一的对剑。两人齐刷刷地望向殷昭,一致对这位后辈的潜力涌上难以抑制的探究之心。
殷昭神情有些恍惚,周遭一切在他的意识中已然有些模糊,惟有两柄剑异常清晰,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说不出的熟悉,他不自觉地迈步上前,离两柄剑越来越近。
眼见师弟距双剑仅有数步之远,伯符剑眉紧皱:“不妙……两柄剑,怎么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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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主的灵剑再次认主通常简单粗暴,多数是幻化成剑灵直接和新主对决,胜者夺命、败者认主,实力不相上下的话则视双方契合度,或意念强弱而定。
伯符虑及师弟实力尚且不足,本计划先以法阵压制剑灵,令其尚未完全觉醒的感知产生紊乱,继而由自己出手代师弟对战,待到将胜之时再由师弟给予最后一击,最终滴血灌灵,认主完毕。有昆吾相助,他自忖能顺利完成整个流程,只是没料到竟会遇上双剑。
双灵剑最明显的优势即是非同寻常的灵敏感知,即便懵懂初醒,想要压制也殊为不易,虽说设置更为复杂的法阵确实能达成目的,但在无数刀剑蠢蠢欲动的剑池深处完成这一任务恐怕很难收放自如——不能伤到师弟,不能惊动其他灵剑,不能影响其他同门,更不能失手,这件事情的棘手程度远超预估。
正当伯符凝思之际,双剑已觉察有人前来,微微颤动,战意渐起。
庾明尚拔剑出鞘:“先打再说!”
伯符抽出符篆制止:“不行,如若不能令灵剑认主就失去意义了,容我先设……”后半句未及出口,两柄剑骤然脱离岩石,调转剑刃直冲殷昭而来,伯符暗呼不妙,足下一跃,反手以剑柄撞开殷昭半步,手持符篆迎了上去。他的反应堪称无可挑剔,但两柄剑居然直接合二为一,凌空划出一道泛着淡蓝色微光的剑气,转向直袭殷昭。
伯符到底身经百战,动作更快,昆吾出鞘回击,身形灵活地凌空折后半步护在师弟身前,本以为如此便可万无一失,没想到被拦腰击中的剑气虽溃散成数段,但剑路全然未受影响,反而在空中呈水滴状四散开来,完美避开伯符的防守,重新汇聚在一起,呈环形缠上殷昭的手腕,与此同时,合二为一的两柄剑再次分开,以一线之隔停在伯符面前,悬浮在空中,闪烁着几不可察的温润微光。
被剑气触及的殷昭只觉手腕微凉,周身气力似是被抽空般直接倒了下去,庾明尚及时扶住他:“这是……”
伯符长舒一口气,收剑回鞘,从衣袖中抖出事先备好的白布垫在双臂之上,神情端正肃穆:“恭请灵剑。”
两柄灵剑失去光芒落下,伯符小心将双剑裹好,抱在怀中:“明尚兄,有劳。”
庾明尚背起殷昭,奇道:“到底怎么回事?”
伯符约略斟酌了一下说辞:“算是灵剑自己主动吸血汲灵认主吧。”
庾明尚满脸难以置信:“主动吸血汲灵?我倒是曾在典籍中看得这种事,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一招未过,不加试炼就认新主的灵剑我还是生平仅见!”
伯符道:“这种事确实算得上万中无一,简言之就是单纯灵剑碰上善良主人。”
“哎?”庾明尚琢磨了一阵慢慢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这柄灵剑之前是无主的?殷昭是首任剑主?”
伯符颌首:“经我推测,此灵剑很可能是名匠遇良材直接锻造而成,从未沾染杀戮之气,加之殷昭本身心思周正,亦未经过血腥,故此两者初见惟余共鸣,剑主未曾有收服压制之心,灵剑自然也无争斗之意。不过如此机缘只能称是造化玄奇,非我等所能预测。”
庾明尚确认一切顺遂,不由调笑道:“依我之见,你今次临行前若是烦请仁安道长夜观星象、推衍运势,势必算出殷昭此行乃是大吉之兆。”
“很有可能。”伯符心情甚好地随之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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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往往难论公平,修道亦然,殷昭这般际遇实属凤毛麟角,听闻事情经过的同行弟子不禁啧啧称奇,钦羡之声不绝于耳。
其中一人苦笑地看着床榻上昏睡不醒的殷昭,感叹道:“师弟真当命好,如此天缘求都求不来。他才二十六岁吧?天下能有几人这般年轻便得灵剑认主?我怎就没这般运道!”
今次进入剑池的苍梧宗十八弟子中,除殷昭外另有五人幸得灵剑,只是过程无一例外地艰辛曲折,最严重的那位更是和染缸里捞出来没什么两样,完全是被同门拖出剑池的,现在还神智不清地躺在床上,被纱布裹得辨不清样貌,看情形怕是要当好一阵的粽子。
“初代苍梧子姒命,十九岁;二代苍梧子嬴昊,十三岁;二代天剑山掌门冷神绩,二十四岁。”伯符悠哉道,“器物有灵无心,纯以灵力契合、实力高低、心志坚定而认主,殷昭师弟有此天缘实乃宗门之幸。况且灵剑既出,其主所受试炼必难于常人,非经万千磨砺方可剑术大成,愿吾辈共勉。”
伯符语气甚为温和,却隐露不怒自威的气势,一众弟子垂首无声,纷纷自省起来。之前开口的弟子尴尬地摸了摸头,扪心自问,无论是天资还是勤奋,他似乎都逊于小师弟,欲求诸事尽好却不愿承其磨难,自己方才那番言论的确不妥。
伯符见众人皆有所感,亦未多言,轻笑一声,径自出门忙碌去了。
待到师兄起身离开后,才突然有人意识到什么:“我记得伯符师兄也是年纪轻轻便取得灵剑的,多大来着?”
当即有人应答:“苍梧宗第五代弟子伯符,二十六岁。”
竟然是同样年龄!
也就是说,将来小师弟会是比肩伯符师兄的高手啊!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叹息声,高度一致地闪过相同念头:人比人得气死,与其和这种天命之人争高低,不如多读经文、修炼心性预备迎接更多打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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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一度的喧闹后,剑池又回复了往昔的平静。
伯符在八角亭内负手而立,目光悠远地眺望层叠山峦,他万万没想到小师弟此行竟能幸得灵剑,更没想到这双剑居然是相熟之物,一时间百感交集。
庾明尚走近时见得好友这般神情,失笑道:“你我在此相见莫非是要吟诗作对吗?这我可应付不来!”
伯符回首,剑眉微挑:“随兴而起,有何不可?”
庾明尚笑着摆了摆手:“你现下哪有这般闲情逸致?说吧,什么事?”
伯符唇角轻扬:“明年春祭,苍梧宗擢升科仪,请帖不日便到。”
擢升科仪是道法宗门弟子被甄选为亲传时所举办的仪式,苍梧宗历代亲传弟子只得九人,几乎被默认为长老乃至宗主的接班人,故而每逢擢升科仪必有众多道法宗门前来恭贺,也算是修道者之中难得一见的盛典。
庾明尚心下微动:“伯符兄将擢升亲传?”
伯符并未否认:“明尚兄亦不远矣。”
庾明尚咧嘴大笑,拱手道:“既是如此,我自然会力争随师尊前往道喜!”
伯符闻言神秘一笑:“科仪之后我将邀几位友人赏月对饮,不知明尚兄可否赏光?”
“这是自然!”庾明尚答得极为干脆。
“嗯,想来也是,你和师妹虽书信未断,但也有好一阵子未曾相见了吧?”伯符的口吻格外恳切,说着,他无视好友手足无措的模样,不以为意地揽过对方的肩,“哎,千万不要辜负我私下提点啊。”
庾明尚忍不住嘴角微抽,含混地应了声——其实伯符用心一向都好,只是每每令人有忍不住揍他一顿的冲动,偏生于公于私都不能动手,只能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硬生生地换了话题:“……苍梧宗那几位受伤弟子都没事吧?”
伯符笑答:“皮肉之伤而已,无妨。”
庾明尚又问:“殷昭道长可还好?真不知那双剑是何来历,好在双剑并不多见,回头查明可要记得告诉我。”
伯符笑容渐淡,双眉微蹙:“一言难尽。”
庾明尚有些摸不着头绪,直愣愣地盯着伯符,莫非他早已清楚双剑来历?可今晨几人才同入剑池,他哪里来的时间去细细核查?这怎么可能呢?
伯符轻叹口气,补充道:“恕难相告。”
庾明尚顿时了然,原来并非一言难尽,而是不便尽言,看伯符的神情,此事怕是没那么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