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昭倒不是全无好奇心,而是深知苍梧规矩森严,师兄们不愿提及必有深意,与其冒失发问不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修炼中去,假以时日事态自明。故此,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原本的生活节奏,每日与颜章同(我是正直的分割线)出同(我是正直的分割线)入,共温课业。
五月初五端阳日【注1】,两人在房(我是正直的分割线)内研习符篆。颜章见师弟手边所用的碧玉卧(我是正直的分割线)凤砚滴甚为雅致,不由随口问:“新近买的?”
殷昭答:“伯符师兄所赠。”
颜章望着他平静无波的神情,心下微动,昔日对修道全无概念的师弟竟进益至令前辈另眼相待的程度,真当要感叹后生可畏:“听闻伯符师兄近几年很有可能擢升亲传弟子?”
殷昭摇头:“未曾耳闻。”
交情如此亲(我是正直的分割线)密都从未私下打探过什么吗?颜章扶着额角,由衷为师弟错失良机而感到遗憾,但想到师弟平日为人处世,便又很快释怀了:“你啊……不要一心修道不闻外事,多少也要为将来考虑才是。”
殷昭沉默良久,眉目间锋芒隐露:“多谢师兄提点。”他本想说自己并无七窍玲珑心,与其耗费心神琢磨这些不若专注求道来得好,但虑及颜章心情,话至嘴边硬是收了回去,只是话虽及时止住,口吻中的冷肃之意却掩饰不住,房(我是正直的分割线)内气氛一时凝重。
静坐片刻,殷昭借故有事待办起身离去。颜章看着他笔挺的背影,轻叹口气:“真生气了啊……”
殷昭自是清楚颜章并无恶意,这番话也确实唯有亲近之人才会言及,可如此行事非己所愿,自幼一同长大的师兄更应理解才是,怎么反对自己讲这种话!这般心境之下,殷昭莫名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以至于惯常的睡前习字都难以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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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恰逢杜言寻殷昭协同宗门灵剑登记造册,完美地给了他避开与颜章相处的借口。
自此,殷昭课业之余格外忙碌,成日跟随杜言逐一走访各位崭露头角的擅剑同门,核对灵剑详情。
剑本为器物,与持剑者相互呼应,日久生灵,即成灵剑。除却有名可考的上古灵剑之外,当世也不时有灵剑现世。苍梧宗每隔一甲子便会重新梳理名下弟子持剑,以此确保将所有灵剑及时收录于剑谱之中。
殷昭从宗门记载中得知,嬴昊道尊与挚友冷神绩道尊不仅精于剑术,亦酷爱名剑,两人耗费数十年于天剑山内共建剑池,用以收藏天下灵剑,备门下弟子取用,也难怪两大宗门对灵剑踪迹如此关注——既有取用,自要补全。
然而当他与杜言详议此事时,对方却笑道:“也不尽然,灵剑造册原因主要有三。一来灵剑养护与通常刀兵不太相同,要额外费心以防祸患;二则灵剑既成,其主剑术潜力自是非同寻常,宗门须特意着重培养;最后才是为将来剑池储备之用。”
本以为不过是简单的灵剑造册事宜,未曾想却有数层含义,殷昭一时沉默,深省自己思虑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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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天剑山掌门来信,剑池即将开启。
伯符奉剑长老之命率一众弟子赶赴剑池,临行前告知殷昭同往,并吩咐他前去木菀处代为取物。
阵长老座下统御弟子的居处位于先贤祠西侧别苑之中,该别苑依山而建,漫山竹林苍翠遒劲,笼罩于升腾的云霞之中,每逢日出日落之时分外绚丽,故名“霞蔚幽篁”,乃是苍梧宗八景之一。
殷昭沿湖而行,路过先贤祠后途径一片空旷地带,此地遍布砂砾巨岩,除却几丛杂草灌木外全然不见绿意,荒凉冷寂之象与宗门景致格格不入。伯符曾在某次路过时提及此地为“墟”,说是供弟子演武所用。
跨过小桥,穿过竹林,便是霞蔚幽篁。
殷昭尚未行至木菀居所,已闻阵阵清幽空明的萧音,与风过竹林之声相得益彰。纵是不精音律之人,也能从中听得山水浩渺的宁静平和。殷昭知情识趣地驻足在院墙外,待到一曲终了才步入庭院。
木菀一袭绢丝长衫,广袖若仙,手执九节箫立于回廊上,箫尾坠有一枚用以装饰的玉石,看上去形状不甚规整,并非寻常样式,一时难以辨认。因是女弟子居所的缘故,殷昭并未踏足回廊,而是隔了两丈立于庭院内行礼:“见过木菀师姐。”
木菀颌首还礼,殷昭这才拾级而上,随师姐落座。拜入宗门以来,他见到木菀的次数屈指可数,总觉师姐甚少言笑,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子,故而在对方面前尤为恭谨肃正,远不若在伯符师兄面前那般随意。
两人闲话数句近来课业之后,木菀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有劳师弟。”
殷昭接过信笺,直接收入怀内:“师姐客气了。”
木菀又递出几片丝帛裹就的竹简:“贺礼。”
殷昭用堪称范本的仪态俯首行礼,双手接过:“多谢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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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昭离开别苑,执信相禀,伯符回复:“你随身相携即可,还有,你明日上午去趟守道堂侧院,言明有任务在身须外出,自有人会告知你如何行事,后日寅时在大飞虹前集合。”
殷昭领命而去,回得房间,他摸出木菀所赠的三片竹简:“师姐一向精细,如此随意用丝帛一缠就给出来的贺礼真是少见。”
待到解开丝帛,殷昭顿时将全部疑惑抛到九霄云外,竹简上竟是品相极佳的禹国铭文,字形庄重凝练、强健有力,堪称上乘。他喜出望外,如饥似渴地捧着欣赏了一番,迫不及待地研磨提笔,开始临摹起来,一时彻底忽略了这几片铭文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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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殷昭来到守道堂侧院禀明来意,值守师兄言简意赅:“取出腰牌,灌注灵力。”
殷昭依言行事,只见原本厚约半寸的腰牌突然在侧面显出一道清晰的缝隙,整片腰牌随即一分为二,他愕然道:“这是……”
师兄笑而不语,推开身侧厚重的殿门。千百根摇曳火烛瞬时映入眼帘,殷昭定睛细看,只见殿堂内矗立有无数木架,然而上面陈列的却不是火烛,而是闪着微光的弟子腰牌。
师兄从殷昭手中接过刻有弟子姓名的那片腰牌,寻得一处,万分细致地摆放妥当,腰牌上以金丝镶嵌的钟鼎文登时发出明灭不定的光芒。幽暗的殿堂内,无数颗闪烁的亮点汇聚成璀璨光流,犹若夜空星辰,明润温暖一如万年之前。
殷昭凝视其间,联想到宗门内诸多记叙,登时思潮涌动:“这些俱是在外的同门?”
师兄觉察他心中所感,口吻中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正是诸位在外的同门,更是我苍梧千百年来未尝一败的赫赫威名!”
殷昭被言语中张扬恣意的豪情所感,骤然自觉明日肩负重责。
值守师兄回身,郑重其事地敛衽执礼:“师弟珍重。”
殷昭与值守师兄告别后,心情久久难得平复,本想如以往一般与颜章小聚畅谈,抒发感怀,可记起前些时日的不愉快,终是止步不前。他认定修道就该心无旁骛,怎可耗神去打探那些无关紧要的八卦杂谈?只不过几日冷静之后细想,颜章出言规劝毕竟是善意,自己态度也的确稍嫌生硬,倒是要寻个机会道歉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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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翌日端坐于乌篷船上,殷昭仍困扰于此,一路无言。
伯符本在船首悠闲观景,见状凑了过来:“何事?”
殷昭一贯信赖伯符,故此并未迟疑太久,便将当日之事源源本本讲了出来。孰料预想中会首肯自己道心坚定的师兄所赞者却另有他人:“不愧是尧国颜家子弟。”
看到殷昭不解的目光,伯符反问:“何为道?”
未及师弟回答,伯符又道:“诸般修为皆有道,人情练达无道乎?”
殷昭一时哑然,伯符见他似有所悟,轻笑起来:“宗门中众多前辈,哪位不是识时务、知变通、明深浅的个中高手?修道者既仍身处人间,除却道法修为之外,人情世故也是要通达的。”
殷昭沉默稍许,抬眼道:“师兄训诫的是,是我太过偏执于道法精进,反倒失却了道心。”
伯符扬起唇角,笑容中隐带得色:“还有,颜章说的不错,前年我已被提名为亲传弟子候选,同期被提名的还有木菀师妹哦。”
“师姐也……”殷昭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自己还不是一般的后知后觉,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伯符一边欣赏着师弟的表情,一边笑吟吟地继续道:“仁安师兄比我还早被提名为亲传弟子候选,如无意外明年年初他便可擢升亲传。”
师兄绝对是故意的!殷昭哭笑不得地看着师兄笑得眉眼弯弯:“师兄,我真在反省了,回来后我也会正式向颜章师兄道歉的!”
“哎呀呀,加深一下印象又有何妨?”伯符心情甚好地单手撑头,顺带将近来同门之间的八卦逸闻一口气讲了出来,其消息之灵通,简直让人怀疑他平日哪里来的时间精(我是正直的分割线)力进修行!
首次见识师兄这般模样的殷昭绝望地扶额不语,深刻意识到自己对于人性的认识实在太过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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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端阳日,为五月初五端午节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