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一处临水庭院,杜言道:“此处为守道堂,请诸位在此静坐至亥时四刻,稍事休息后次日卯时沐浴更衣,辰时集合,由我带领前往先贤祠祭拜,再去无量殿聆听训示、授冠领牌。”
此刻巳时未至,莫非要一气静坐七个时辰?申屠面露难色:“师兄,这静坐时辰未免也太长了!”
杜言知他脾性,笑道:“入得内门,你也要略微收敛些。”说着,他摸出玉瓶倒了五颗丹药:“一人一颗,含于口内。”
殷昭接过丹丸含在口中,只觉青涩微苦,不若嗅起来清香诱人,但尚可接受。
杜言解释:“这是炼百草精华而成的五味丹,可辅助凝神静气。”
五人坐定运气,杜言见他们俱已气息平和,才施施然走出房间,穿过曲折回廊,来到位处莲池中央的水榭中:“报伯符师兄,丹药已服。申屠、念南二人反应略大,其余三人无甚变化。”
五味丹确有辅助凝神静气之用,药性越高则味道越浓,本草五味酸、苦、甘、辛、咸,分别对应情感中的喜、怒、哀、乐、殇。情感波动越剧烈之人,对这五味的感觉越为明显,未达圆融之境的弟子多少会有所感知,若其已心若止水,则服丹时自然只余百草清新初味。
杜言见伯符不置可否,不由摸了摸鼻尖,心道新人初次以丹药温养经脉最是耗时,此刻距离前往先贤祠祭拜的时辰还有大半天,要让在外奔波已有旬日的师兄在此等候着实不妥:“师兄,你先去休息吧。”
目送伯符离去,杜言略显感慨地抬头望天,碧空如洗,白云悠远,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接下来这段时间要怎么消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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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殷昭在前往守道堂时途经水榭,十分难得地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杜言师兄摆出一副秋收老农的架势,席地铺开若干符篆逐张清点,时不时满脸幸福地举起一张符篆反复打量,嘴角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师兄?”殷昭不解。
没等他看清,杜言挥手之间已将全部符篆收了个干净:“师弟?你来的好早!”
殷昭看着杜言,突然意识到师兄虽然天生一张圆脸,但实际上却并不胖,那么腰腹那圈圆滚滚的真相……莫非是塞满了符篆的暗袋?
这种推测贸然追问总归有些不妥,两人相对无语了片刻,杜言轻咳几声,打破沉默:“对了,仪式结束你随我走一趟。”
“是。”殷昭顺水推舟地应道,对方才所见避而不提。两人静坐不多时,其余四人几乎同时抵达,一行人遂动身往先贤祠而去。
位于湖畔西北一隅的先贤祠是座占地不大的庭院,院内清一色的苍劲松柏,并无其余花木点缀,益发显得肃穆端正。仪式流程异常简单,上香、跪拜、诵念悼词,起身礼毕,五人即在杜言带领下前往无量殿。
无量殿矗立于山顶,气势雄浑,高耸入云,远远望去便让人心生敬畏。殷昭与其他几位新入内门弟子在殿堂内站定,行礼后直身跪拜。杜言则站在一旁朗声道:“今第五代弟子鸣玉、申屠、念南、颜章、殷昭在此拜见长老,愿闻庭训,恭请器长老赐教。”
器长老自高阶而下,缓步靠近,仪容俊美一如数十年前,他逐一端详过几位弟子,从容道:“愿诸君心存虔诚,遵行天道,处世周正,不坠苍梧之名。”说着,又抬手示意旁侧弟子端来托盘,亲自将五道冠及内门弟子腰牌分发到各人手上,这才翩然离去。
相较于外门弟子朴素的黑色腰牌,新入手的内门弟子腰牌要华丽得多。腰牌为宽约寸半,长约三寸的银质长牌,正面以金丝嵌出钟鼎文的弟子姓名,背面阴刻有若干细密繁复的纹饰,顶端则镂雕有祥瑞云纹并钟鼎文“五”字以示第五代弟子。
循例在无量殿内完成滴血认主的步骤后,全套典礼就此结束。众人退出无量殿,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纷纷相视而笑,互道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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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昭与其余四人分开后,依约随杜言同行。两人漫步至守道堂附近的回廊,杜言兴致盎然地伸手指向满池翠碧:“此地为苍梧宗八景之一的曲水荷香,四季各有其美。”
殷昭放眼望去,记得师兄曾提及初入内门的弟子居所就在近旁,不同长老座下统御弟子另有其他居处:“我们可是要去伯符师兄所在的云栖紫阳?”
杜言笑呵呵地点了点头:“正是。”
云栖紫阳的弟子居所分为两处,一处坐落于高耸的紫阳峰上,另一处则位处千丈虹桥旁侧的湖畔。伯符所住院落临近湖畔最繁忙之地,人来人往略显嘈杂,看得殷昭直蹙眉:“师兄住在这里?”
杜言神秘一笑,示意师弟注意湖中小岛上的古朴建筑:“看到没?隔湖相望就是剑长老传道授业的剑堂。”
原来如此!殷昭恍然大悟。
离院门还有十余丈,娇润的清香扑面而来,殷昭抬眼望去,只见一架繁盛如瀑的紫藤花正是吐艳之时,蓝紫相间的花穗垂满枝头,灿若云霞流锦。
伯符身着一袭月白单衫,散发未束,姿态懒散地坐在石桌旁,单手撑头,翻看一卷略显残旧的竹简。透过花香,殷昭敏锐地觉察一丝淡淡的血腥气传了出来,敛眉细观,师兄面色似乎略显疲惫,石桌上摆的也是茶盏而非酒杯,莫非是受伤了吗?
未及他深思,伯符放下手中竹简:“恭喜。”
殷昭按下心中疑问,深行一礼:“幸而未负师兄多年指点。”
伯符坦然受礼,笑道:“我也是初为人师,好在徒弟争气,不然可是要连累负责监管的杜言师弟挨骂的。”
杜言忍不住直皱眉,为什么师兄总要拖人下水!对殷昭那么贴心,却让自己背锅,实在偏心!
殷昭见状笑了起来,杜言无奈地叹了口气,也随之笑了起来:“是,是,幸亏两位都没出差池,不然我可惨了。”
伯符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示意两人落座:“天道漫漫,自此伊始。你意志坚定、向道勤奋,毋须师兄叮嘱,今日仅论剑术。”
殷昭恭敬道:“谨遵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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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梧之道向来秉承兼容并蓄、海纳百川,所传剑术亦是如此。二代苍梧子嬴昊道尊剑术大成后,将原本的基础三十六式改为一百零八式,供内门弟子修习,整套剑术威赫劲烈、刚柔相济,以其变化万千而备受称道。
与此同时,昔日嬴昊道尊与第二代天剑山掌门冷神绩道尊曾同游多年,剑招互有启迪,故此两大宗门剑术相反相成,门下弟子亦常有切磋,不乏熟知对方宗门招式之辈。除此之外,宗门历任剑长老也因时境各异而存世有不同剑招,精进之途可谓永无止境。
殷昭听得感慨万千,天道漫漫这四字真是诚不我欺,他兀自神游良久才道:“素闻苍梧宗与天剑山交好,却没想到竟亲近至此。”
“既是同问天道,琐碎小事何须计较。”伯符微微一笑,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方木匣,“来,贺礼。”
殷昭有些意外地双手接过,俯首之间,他又闻到师兄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师兄……可是受伤了?”
伯符轻描淡写地微振袍袖,一派潇洒:“不妨事,意外沾了些灵兽之血而已。”
殷昭正欲详问,杜言从旁重重咳嗽一声:“近来宗门事务繁杂,难得相聚,师弟还不看看这初入内门的贺礼?”
殷昭意识到自己触及了不该谈论的领域,随即改换话题,道谢后打开木匣,内里是一块碧玉卧凤式砚滴,呈卧伏状的圆雕凤鸟口微张,其内有孔可出水,翅羽上扬,尾羽下垂,极合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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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殷昭走出院落,杜言神情复杂地望向伯符,正色道:“师兄,你当真想让殷昭一同追查此事?”
所谓此事正是苍梧宗暗查的禹皇驾崩真相,这桩悬案耗时多年,随着所知线索越来越多,事情却越来越扑朔迷离,幕后凶手几近完美地隐藏于黑暗之中,令人辨不清踪迹。难怪李相临终前将此事托付于苍梧宗,若是由寻常人追查,怕是终其一生都未能寻得答案。
伯符挑眉:“有何不可?”
杜言沉默许久:“师兄,禹皇天寿未尽却骤亡之事本就非同一般,殷昭纵是再资质出众也不过初入内门,让他参与是不是稍嫌凶险了些?”
伯符悠然地啜了口茶:“怕什么,小师弟甚至比你还早数月参与此案——你以为当初碑林那漫山遍野的禹国铭文是谁抄录的?”
殷昭当年不过是枚粉雕玉琢的肉团子,师兄也真能狠得下心!杜言倒吸一口凉气:“师兄你可真是……”
“英明神武对吧?”伯符截断他的话头,“嗯,我也觉得是,小师弟可是一个字都没抄错哦。”
“我不是这个意思……”杜言无力地挥了挥手,思绪一时有些混乱。
伯符含笑不言,他多年来一路看着殷昭由稚气孩童成长至今,总觉得有种吾家幼弟初长成的微妙感觉,也经常有意提携。冥冥之中,他直觉这位小师弟与这桩百年悬案有不解之缘,或许正是点破迷雾的关键。
相处多年,杜言从不敢妄议师兄决定,故而纵觉不妥也惟有作罢。
好在殷昭始终就此事保持缄默,无论任何场合亦不例外,杜言对此颇感欣慰,心道伯符也算是慧眼识珠,选中小师弟确有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