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山越岭、乘风破浪,万千世界不过流光一瞬。
数十载光阴须臾而过,转眼又至暮春。一场如烟细雨过后,山林碧翠得闪闪发亮,仿佛倏然间鲜活了般,为原本的清寂之色平添几分盎然生机。
时值黄昏,北上院可观湖景的凉亭内,一位身形修长的俊朗青年迎风伫立,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凝望远处,神情安逸。外侧回廊上,披着墨色外袍的青年男子缓步走来,足下木屐发出规律的声响:“有劳师弟久等。”
殷昭看向对方手里提的黑釉陶坛:“师兄好雅兴。”
“良辰美景、金榜题名,唯有同醉方不辜负。”颜章笑吟吟地回应,也难怪他心情如此愉悦,今晨入选内门弟子的名单正式公布,两人赫然其列。如此喜讯之下,一向情绪不显人前的颜章也展露出几分少有的豪情来:“当初我埋了三坛桃梨糯,今日启封其一,来日那两坛仍是你我兄弟同饮!”
殷昭会心一笑,接过斟满佳酿的青铜酒樽,两人拜入宗门那年封存的美酒已在数十载的物换星移中变得益发醇厚,琥珀色酒液散出桃梨盛绽的馥郁芬芳:“倏忽二十一年……”
颜章闻言不由仰天大笑:“今番数百众中入选五人,唯师弟你未及而立之年,不过二十六岁,何须感慨至此?”
殷昭不禁莞尔,举起酒樽反问:“师兄今日难道不想一醉方休?”
真是一语中的!颜章笑着摇了摇头,同举酒樽:“来!”
桃梨糯并非烈酒,两人喝了整整一坛也无甚酒意,颜章掂了掂酒坛:“看来下次得多预备些,不若我们再同去天街?”
殷昭欣然允诺:“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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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说笑着一路前行,向居所折返而去,沿途所见外门弟子无论年纪长幼都齐刷刷地行礼避让。殷昭略感不自在地加快步速,颜章见状笑着拉了他一把:“适应便好,你还能当一辈子师弟不成?”
“这话也不尽然,待到几日后在内门无量殿那边拜见过长老,你我又要称呼别人为师兄了。”盘坐在回廊上的男子嘴角噙着笑意,一派落拓不羁的姿态。
两人同时驻足行礼:“见过申屠师兄。”
殷昭与颜章由东下院迁居至北上院时,曾被分派入住位于山腰的院落,新居所环境清幽却地势险要,进出时要攀一段不短的陡峭山路,两人遇天气恶劣时经常要在山下庭院借住,也因此与性格豪爽的申屠熟稔了起来。
申屠年长殷昭整一轮,性喜交游,酷爱热闹,饮酒豪放,欢笑恣意,比起超然物外的修道弟子更似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为此没少受训挨罚。
“来,来,同饮!”申屠随手抛过一个酒杯,低头四处寻摸,“我记得这边还有几个酒杯来着。”
颜章接过酒杯,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上面的陈年旧渍,翻手将才用过的青铜酒樽摸了出来,含笑道:“真当巧了,我和师弟正未觉尽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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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遍寻酒杯不着,索性直接抱着酒坛子畅饮一口:“那可正好!这东西太沉不好带。”
殷昭扫视四周,只见房门随意敞开,案几地面上到处都是杂物:“申屠师兄还没整妥行装?”
申屠叹了口气:“唉,收拾物件最是恼人,七七八八的不知怎地就又多出好些,真是麻烦!干脆等下唤几个师弟师妹来,看他们有什么喜欢的尽数拿走,也算省心。”
这种苦恼殷昭是无缘体会的,他生活向来节律,东西放在何处素有定数,整饬起来极其利索,一切物品早已理得齐整有序,只待明日经由执事安排送往新住所即可。
颜章迟疑稍许,从旁提醒:“师兄,听说我们明日入内门须静坐整夜,次日凌晨便要沐浴焚香、更换礼服前往无量殿谒见长老,你去取新道服了吗?”
申屠干脆地站了起来,提着酒坛子就往外走:“我这便去!”
在他背后,两人交换了一个习以为常的眼神,淡定地坐在回廊上继续对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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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起,殷昭与颜章一早便依约来到青玉牌坊旁。
如今的殷昭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自是清楚这般手笔非俗世能工巧匠可及:“这千丈虹桥是否也出自天工道尊之手?”
颜章挑眉而笑,抬眼看着身旁的青玉牌坊,最初的年少往事历历入目,彼时殷昭连人称上古第一铸器神匠的天工都未曾耳闻,可想初学百家那阵是如何吃尽苦头:“这却不知,得空倒要多向师兄请教。”说到这里,他突兀问道:“你拜入内门后想追随哪位长老?”
殷昭未加思索:“如若有幸,自当愿拜在剑长老座下,师兄呢?”
今次五名入选内门的弟子俱是英气焕发的青年,除昨日相聚的申屠师兄之外,另有鸣玉、念南两位师姐,无论以拜入宗门先后,还是实际年龄,皆以殷昭最为年幼。五人之中,申屠擅剑术,鸣玉精丹药,念南好法阵,三人俱已初展天赋,倒是年纪偏轻的颜章与殷昭两人尚未盖棺定论。
世间万千道法,能尽数精通者寥寥无几,纵是以广博而闻名天下的苍梧宗,亦鼓励弟子在博览百家的基础上各有所长。虽未有定规,但门下弟子多以入选内门为分界点开始感悟各自不同的悟道之途,只是开窍时间有先有后,众弟子中既有自拜入宗门伊始便坚定方向者,也有混沌数十年仍不知前路者。
颜章稍加迟疑,摇头未答。
殷昭正欲开口,忽然瞥见另外三人如约而来,登时闭口不言。
外门弟子入内门并无特别仪式,仅是在仪元殿跪领授衣之后,自行从刻有入虚、忘形,煅云、凝神八字的青玉牌坊步行至未着一字的千丈虹桥即可。
此时正是暮春将转初夏,路旁的流苏林分外繁盛,浓密的树冠犹如朵朵白云自天际飘落山涧。远远望去,只见流苏树下一身青绢道袍的伯符负手直立,而依约等在桥头引路的杜言则站在他身侧。
五人躬身问候,伯符颌首回礼,勉励道:“几位既身为内门弟子,对内应为后辈表率,对外则为宗门担当,重任在肩,不可疏失。”
众人齐声应是,其中最为年长的鸣玉上前半步,敛衽【注2】而拜:“师兄教诲吾等自当铭记于心,时刻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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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尽头,千丈虹桥即在眼前。
苍梧宗内诸般建筑胜景各有其名,亦有出处,仅有少数几处维持着未经修饰的朴素本名,这座平日被弟子惯称大飞虹的虹桥正是其中之一。终年被薄雾缭绕的虹桥高悬于湖面之上,朱红桥柱顶端缀以铜鎏金莲花,长达千丈的桥身竟无一处墩石支撑,远眺之下整座虹桥与山形水势浑然一体,如若穿梭于山峦叠翠之中的蛟龙,神俊灵动,秀美异常。
殷昭自搬入北上院起,不知从居处眺望了多少次这座朱色虹桥,如今这般近在咫尺却是生平首遭,心间不由激荡万分,连续深吸几口气平复情绪后,他终是踏出了第一步。
雾气蔼蔼,就连一向目力极佳的殷昭也仅能看到两丈开外,他故意抬手轻甩袍袖,可如此浓雾之下,绢质外袍上却连丝毫濡湿的痕迹都没有:“看来这雾气与湖水无关,而是专程设来隔绝内外门的法阵才是,可这法阵无论怎么运转灵识都觉察不出,好生玄妙……”
思索间,前方脚步已停,殷昭举目望去,只见眼前豁然开朗,群山环抱之中楼阁殿宇绵延不绝,湖面波光潋滟,碎金流淌,其壮丽华美简直无法以言语形容。他自觉拜入宗门来所见甚多,也算见惯场面之人,然而此时却只能僵立当场,失声无言,彻底震撼于眼前景象。
这般直抵灵魂深处的物华天宝之盛境,只此一眼便足以刻骨铭心。
原来当年杜言师兄所言非虚,那段精妙的碑文非但没有言过其实,反而稍显不足——倒不是嫌留书那位前辈文笔欠佳,而是任谁见了此等绝景也只能自叹词穷了罢!殷昭心内百感交集:“仙人居所也不过如此吧?”
伯符潇洒一笑,语带深意地望向小师弟:“这话待到你见识过亲传弟子住处再说不迟。”
此语既出,几人神情各异地看向殷昭,但这位师弟只是约略报以谦恭浅笑,状似平和,然而那张俊颜之上的一抹薄红彻底出卖了他的心思。在场众人默契地强忍笑意,佯装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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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翙翙本义为鸟飞声,故而翙翙其羽可以理解为飞鸟振翅时所发出的声音;最广为人知的“翙翙其羽”出自春秋时期成书的《诗经*大雅*卷阿》,原文为“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当然原文重点其实在前半句。^///^
【注2】行礼前整饬衣襟的动作,以示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