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四时更替,转眼便是五轮寒暑,昔日的稚嫩孩童不知从何日起有了懵懂少年模样。时日渐久,殷昭持之以恒的努力初见成效,待到年满十岁那年初夏,他已能将全数课业应对得当,不复当初那般手足无措。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已落了半日,雨丝间或飘入室内,殷昭铺纸执笔,沉吟再三仍未落一字。他起身走向窗畔,凝望着青黛山峦渐渐消逝在乌沉夜色中,迟疑良久才落下木窗,回首将目光投向几案上未着一字的家书,心下黯然。
去月二十七,家中来信,说是祖父自前年再次病发后,身体每况愈下,如今已是缠绵病榻数月未起,眼看时日无多。此时此刻,子孙后辈本当尽孝床前,然而无论是自己,还是拜入天剑山的堂弟殷崇平都无法擅离宗门,更何况家书自沂国送至他手中通常要耗费月余,现下祖父究竟是什么境况着实难测……
前几日堂弟亦来信提及此事,言语间忧心忡忡,只惜两人纵是再担心也无法赶回沂都,惟有祈盼祖父安度此劫。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注1】”殷昭喃喃自语,所谓太上忘情,忘情至公这一道理解释起来简单,参悟透彻可真是难于登天。皆云修道者超然世外,但如此情景实在令人难得洒脱。思及此,他自嘲地轻叹口气,拜入宗门五年,半本《五千言》都没探究清楚,修行果然是要穷极一生之事。
敲门声响起,熟悉的声音随之传来:“师弟?”
殷昭收敛心情,朗声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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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章推门而入,一眼便看到铺陈于几案上的纸墨笔砚:“这般早?”
相处多年,众人皆知殷昭有睡前临帖的习惯,故此不觉有异。殷昭笑答:“今日练习剑招有些疲累,想早些歇息了。”
颜章语气温和:“既是如此便长话短说,我想单独给乐容师姐备一份饯别礼,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口中的乐容师姐出身远近闻名的富豪乐家,与他们同砚修行,拜入苍梧宗意非修道,仅为修身养性,如今到了谈婚论嫁的二八年华,自是要离开宗门。乐容为人慷慨,在同砚中素有好评,两人早已随众循例为师姐预备了整套苍梧宗外门弟子礼服以示纪念,但总觉得有些流于形式,显不出亲近之意。
殷昭点头:“嗯,乐容师姐一直对我关照有加,我也早有此意,明日便可取回来了。”
听闻此话,颜章颇感意外,乐容家境优渥,日常惯用名贵之物,如何送礼着实令人为难,未曾想师弟倒先备妥了:“你定了什么?”
“朱砂墨。”殷昭答,宗门之中衣食住行皆有定规,几无花费,他平日额外开销绝大部分都用在纸墨之类的文房消耗品上,送礼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同一路数,“朱砂辟邪,朱砂墨承此吉名,用作赠礼尚算合宜。我见师姐吃穿用度颇为考究,本想选块重工精雕的墨锭,无奈价格太高,只好勾了一副山水图交给店家,让其在普通朱砂墨上以金漆描绘,倒也拿得出手。”
眼见小师弟应对得宜,颜章欣慰之余亦不免感慨,到底是少年初成,不复孩童时:“那便好,明日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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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前往天街,颜章先是陪殷昭取了朱砂墨,接着穿过街巷,七弯八绕地来到一处僻静院落,敲门报上道名,取出五个黑釉陶坛,封纸上“桃梨糯”三字清晰可见。殷昭年纪尚幼,平日甚少饮酒,仅在春祭时浅尝过半盅:“这是临水食肆的酒?”
颜章笑道:“不错,这是我们拜入宗门那年的佳酿,拜苍梧宗声名所赐,这桃梨糯在外颇负盛名,有价无市,想必师姐返回乐家后也能派得上用场。”
殷昭体贴地主动提起两坛酒,暗道师兄为人处世一贯周全,只是五坛酒是不是略微多了点?
颜章微微一笑,绝口未提这五坛酒其实有预先算上师弟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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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得庭院,殷昭与颜章在通廊上坐定,抬头望着碧青色天空中变幻无常的白云,默契地不发一言。初夏午后,阳光明媚却不耀目,山水清润灵秀,这般时节囿于室内简直令人觉得可憎。或许是天气太过舒适的缘故,两人都有点昏昏欲睡,原本端正的坐姿亦不自觉懒散起来。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嘈杂声传来:
“东边寻过了吗?”
“再找几个人来如何?”
……
两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颜章率先问:“发生了什么事?”
某位同门答:“有人筹备乐容师姐饯行宴时,不知怎地打赌进了法阵,一直没出来。”
颜章显得十分冷静:“法阵岂是我等可以擅闯之地,禀告杜言师兄了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有开口,半晌才有人小声嘀咕:“方才寻了一圈,没见着。”
颜章双眉紧蹙:“你们莫不是怕杜言师兄责怪?”
他的推测再正常不过。苍梧宗传世数千载,内里法阵复杂异常,单纯用于遮蔽视线者有之,兼具迷幻防护者有之,夺命于无形的杀阵亦有之,为避免误伤,新晋弟子活动区域严格受限。拜入宗门五年来,杜言师兄恨不能日日耳提面命,念叨了怕是有上万遍,若是得知有人胆敢擅闯禁区,此事怕是不会轻易善了。
颜章迅速下了决断:“事不宜迟,走,我们一同去找师兄。”
话音刚落,殷昭突然道:“不,大家分头行动,知情者去禀告师兄,我们去事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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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闻言一时齐刷刷地望向最年幼的小师弟,殷昭双颊微红,解释道:“如果能寻得同砚误入法阵的具体地点,师兄救人也方便许多。”
颜章当即反驳:“法阵凶险,若是横生变故只会令救人更为棘手,我们还是应当请师兄处置。”
殷昭争辩:“就是因为法阵凶险我们才要先去寻人啊!”
比谁都清楚小师弟个性的颜章情急之下厉声道:“那法阵岂是你我可以擅入之地?师兄的叮嘱你都不听了吗?”
殷昭不为所动,面色如常:“只要不擅入法阵就并不违背师兄嘱托,我们寻得同砚留下的痕迹在原地等待便好,这样最节省时间。”
自拜入宗门以来,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颜章一直对殷昭格外关照,说话更是和颜悦色,绝无半分不耐,如此境况还是首次得见,原本想要表达意见的众人顿时鸦雀无声,齐作壁上观。
颜章沉声道:“身为师兄,我绝不可能让师弟涉险!”
殷昭没再多言,但表情却写满了不赞同。
颜章无奈地长叹口气,看来师弟根本没有改变心意,自己只能寸步不离地盯着,防止他擅自行动:“听话。”
殷昭犹豫了一下,出人意表地摇了摇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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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没想到一向乖巧寡言的小师弟竟然如此倔强,沉默稍许,有人嘀咕:“其实殷昭师弟言之有理……”
话至一半,立刻有人反对:“不行,颜章师弟说的对,若是再进去一个如何向师兄交代!”
颜章暗道不妙,在场同门俨然在不自觉间有从和稀泥演变成两派对峙的迹象,真是要命,偏生在最不能耽搁的时候开始争执!
正当众人皆犹豫不决之时,殷昭突然开口:“多说无益,再争论下去只会贻误救人时机,既然谁也不能说服谁,我们就各自行动好了。”
说着他果决转身,径直向院外走去。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颜章惟有咬牙切齿地和殷昭一路去寻那位误入法阵的同砚所留下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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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出自春秋时期老子所著《道德经》,殷昭学的哭唧唧这件事绝不是空穴来风,第一次认真看完整篇原文时,我深觉血槽和脑细胞都几近清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