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昭等人平日起居生活的东下院仅是甘泉苑一角,占地不足十分之一,故而在沿着长满青苔的陡峭小径向上攀援时,两人只觉周围十分陌生,很难想象这里距离他们所住的丙字庭不过百余丈之遥。
天色渐渐昏暗,颜章点亮灯笼,向师弟伸出手:“山路湿滑,当心。”殷昭点了点头,两人牵手前行,走得十分小心。
雾气弥漫开来,在山间明月的清辉下犹如银色薄纱。昨日下了一场秋雨,松软的地面极易留下痕迹,两人没费太大力气便发现了明显的新足印,颜章凑近细看:“应该就是这里无误了。”
殷昭四下打量:“里面的师兄有危险吗?”
颜章举高灯笼,然而眼前的迷雾已非这般火光所能穿透:“这附近法阵是丹长老设下用来保护药圃的,通常并不会伤及弟子性命。”话虽如此,他其实也不甚笃定,即便是法阵本身没有攻击力,在这等漆黑的夜里独自困于山林之内也未见得就安全,更何况那可是苍梧宗丹长老的珍藏药圃,天知道有什么不可触及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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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两人一筹莫展之际,夜色中毫无预兆地传来一个声音:“发生了什么事吗?”
轻缓的声音里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奇妙力量,令人平生信赖之心。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迎面走来一位仪态潇洒的青年,他并未身着宗门服饰,而是穿了件雪白的苎麻深衣,外披一件艳丽的朱色鹤氅,行走之间锦缎上以银丝织绣的水波纹光彩浮动,益发显得飘逸出尘。
分明已是金乌西沉之时,此人却未执照明灯具,从雨后湿滑的山间小径一路行来更是未沾半分泥泞,足下白袜黑履簇新得直耀人眼。殷昭定睛细看,这才发现他身边似有数颗流萤划过,虽仅得微弱萤光,但已足以照亮青年周遭的方寸之地。
青年意识到殷昭的目光,报以沉静浅笑,双手抱肩,语态悠闲道:“前面是丹长老的药圃,你们在此地所为何事?”
颜章轻移半步,将师弟护在身后:“禀前辈,我们与师兄在此约见。”
来人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也没有再问的意思,正待他意欲继续前行之时,身后忽有人道:“弟子杜言见过角木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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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章见得师兄,顿然松了口气,旋即又紧张起来——主理?苍梧宗内惟有能力卓越、经验丰富的执事才能被推选为掌管特定事务的主理。这位名为角木的青年虽看来年轻,但想必修为高深,方才可真是失礼。想到这里,他偷偷戳了师弟一下,殷昭会意,两人不约而同地恭敬行礼:“弟子见过角木主理。”
角木幅度极小地微微颌首算是回礼,杜言连忙解释:“禀主理,有新晋弟子不慎误入法阵,我特率人来此查探。”
角木淡声道:“入夏之后白昼变长,点灯后外门弟子不得擅自登山,这规矩纵是新晋弟子也应当铭记于心才是。”
杜言见对方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不由为难地皱了皱眉,此事若能得角木主理相助必能轻松解决,但他辈分极高,掌管的又是宗门内物资交易之事,地位非同一般,自己随意相求还真是不妥。
殷昭出人意料的轻叹口气,几不可察地低语:“好可惜。”
在场几人都是修道者,这般喃喃自语在他们听来实在清晰,角木不动声色地眸光微闪,直视眼前这位看来不过十来岁的外门弟子。
殷昭无辜地眨了眨眼,迟滞数息才意识到自己行为失当:“哎?!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突然想起来之前曾与角木主理有一面之缘罢了。”
“哦?”角木尾音微微上挑,听来对这番回答未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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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昭兴奋得声音隐约发颤:“前年十月初五,约正午三刻,有一青囊山弟子在河心落水,您踏水而过将其救起,姿态之风流令人见之难忘。”
角木眼眸微垂,语调喜怒难辨:“我当日衣衫为何?”
对于殷昭而言,那日情景实在太过震撼,以至于当时一切仍历历在目,他不假思索扬声道:“内着宗门青绢道袍,外披金色云纹玄锦鹤氅,手执同样纹饰的玄色折扇,您上岸时连半片衣衫都未曾沾湿呢!”言毕,他双眸闪亮,敬仰万分地抬头望向角木主理:“身手如此神骏非凡,不愧是能以二十八星宿之首的角木蛟为道名的前辈,我还以为今日有幸能再亲睹一次呢……”
少年不安的辩解声越来越小,角木静静听着,眉眼里渐渐泛起几许清浅笑意:“也罢,天缘难测。”说话间,他左手凌空虚划,淡金色的纹路随着他手指移动出现在空中,形成一道华美异常的符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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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昭盯着对方在耀眼金芒下俊美的侧颜,彻底目瞪口呆。
自两年前课业初涉符篆开始,从材料选择、诰章【注1】选用、掐捏诀文逐一讲解下来,再到具体的符篆规制背诵,一众弟子足足耗时半年才得以忐忑不安地在竹纸上画出第一张作品。时至今日,制作符篆对他来说仍是项战战兢兢的大工程,何曾见过这般挥洒自如的阵仗!
刹那间,符篆骤然光芒内敛,变得暗蕴流转。未及旁观者反应过来,角木甩开鹤氅,整个人凭空消失在原地,殷昭只觉眼前突然跃出一片明丽至极的金色来,他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瑰丽之色,仿若有无数细碎的星辰流淌其间,令人目眩神迷。
然而这奇妙的景象只持续了一瞬,正当三人怔楞之际,角木已再度翩然现身原地,右手恰到好处地接过尚未落地的鹤氅重新披上,左手提着失踪弟子往杜言方向一丢:“这小子在药圃里沾了瘴气,不省人事,回去灌几碗宁神的药茶就好。”
杜言接过弟子,躬身行礼:“多谢角木主理。”
角木随性挥了挥手,悠然朝前方走去,身畔点点流萤环绕,步履轻盈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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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处于昏迷之中的弟子安顿完毕,杜言彻底发挥善言这一特长,不仅将涉事弟子好好数落了一番,还连带责令众人反省自查,滔滔不绝地讲了足有近两个多时辰,直到众弟子实在困得睁不开眼才意犹未尽地结束谈话。
师兄的念叨功力真是非同寻常,直至殷昭倒在床榻上,耳畔还隐觉似有叮咛声源源不断地传来。他迷迷糊糊地想,经此一事,估计再也没人敢擅闯法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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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1】诰为“告诉”的古词,在此指修道者用符篆时所念诵的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