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应当注意到,秦人的传统文化形态,是以曾经长期从事畜牧业经济为背景的。秦立国之初,所统领的地方,事实上是西北游牧民族与中原农耕民族文化的过渡区。秦人的建国史,其实与同诸戎的交往和斗争相始终。中原人对秦人“夷翟遇之”,或视之为“夷狄也”,即所谓“诸夏宾之,比为戎翟”;以为“秦戎翟之教”,“秦与戎翟同俗”等等,似乎并不是全无根据的诋詈之词。这一特殊的文化信号,也体现出秦人与西北草原游牧民族相互间曾经有过密切的文化交往,彼此又具有一定的文化共性。
《说文·邑部》写道:“那,西夷国……安定有朝那县。”段玉裁注以为“西夷国”,“其地当在今四川之西。《史记》:‘自笮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龙最大,在蜀之西’。又谓牂柯为‘南夷’,邛笮为‘西夷’。那,盖即冉龙之冉。”在“安定有朝那县”句下,段玉裁注:“安定郡朝那,二《志》同。今陕西平凉府东南有朝那故城。许意盖谓那与朝那异处,如上文郧与郧关之例。”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有大致相同的意见。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则不取此说。其实,“西夷国”并非确指地名,“西夷国”和“朝那”的关系,与“郧与郧关之例”,显然是不同的。这里所谓“西夷国”,应当就是西方少数民族部族或部族联盟的意思。《孟子·离娄下》:“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西夷”正是通常泛指的“西夷”,而非西南夷地方的“西夷”。或许我们从另一角度,考虑许慎所说“那,西夷国”之“那”和应劭所说“戎那邑”的关系,也是有益的。
“朝那湫”以及“湫渊祠”,曾经作为华夏文化和“西夷”或“西戎”文化交错地带的一种标志。这一标志,透露出神秘主义文化的色彩,有历史的因素,也有民族的因素。而不同渊源的文化于此重合交迭,形成了醒目的时代特色。西汉初年汉与匈奴的战争关系,也影响着朝那地方特殊的文化地理条件。克劳塞维茨曾经说:“战争是一种人类交往的行为。”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曾经指出:战争本身“是一种经常的交往形式”。战争双方在激烈较量的同时,也实现了密切的文化接触和文化交往。“朝那湫”以及“湫渊祠”之文化意义的空间背景和时间背景,也应当从这一视角予以考虑。
三、朝那湫的环境特征及其历史演变
朝那湫在秦汉时期作为重要的祀所,当有可观的规模。上文引录《史记·封禅书》、裴骃《集解》引苏林曰,说朝那湫“方四十里”。
对于朝那湫的形势,苏林又说:“停不流”,似可说明其性质可能是因河流阻塞而形成的高原湖泊。“冬夏不增减”,反映湖底较深,有相当大的蓄水量。“不生草木”,可能是说湖岸渍水环境中植物生长受到限制,而耐水淹力强的树种以及下半部浸没水中,扎根土内,上面仍挺立水上的挺水植物如芦苇等也不能获得理想的生存条件,这可能与湖岸陡峻的地形条件有关,也可能和干燥寒冷的气候条件有关。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在温暖的气候条件下水生植物生长迅速”,“但环境的特殊性使只有少数有花植物能够适应。”
关于朝那湫的水质,《汉书·郊祀志上》颜师古注又有“清澈可爱,不容秽浊”的描绘。
据《元和郡县图志》卷三《关内道三·平高县》的记载,唐代朝那湫的形势与秦汉时期相比,已经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朝那湫,《郊祀志》云‘湫泉祠那’,苏林云:‘在安定朝那县。方四十里,冬夏不增减,不生草木,旱时则祀之,以壶浥水,置之于所在,则雨;雨不止,反水于泉。俗以为恒。’今周回七里,盖近代减耗。”虽然对于“方四十里”,确实“减耗”甚多,这样的变化,同汉魏以后气候的变迁有密切的关系。而与此相关的植被的变化,也会影响朝那湫的形势。分析湫渊规模“减耗”的原因,水土流失导致的淤涸,自然首先引起重视。古有“九泽”,“九薮”之说,高诱注《淮南子·时则》,以为“九泽”是“北方之泽”。然而这些大泽后来大都在北方土地上消失了。《吕氏春秋·有始》说:“九薮”位于关中者,是“秦之阳华”。高诱注:“阳华在凤翔,或曰在华阴西。”俞樾《群经平议》说:《周礼》之“杨纡”,《尔雅》大之“杨陓”,并“阳华”之假音。郑玄注《周礼·夏官·职方氏》说:“杨纡在所未闻”,而郭璞注《尔雅·释地》则说:杨陓“在扶风汧县西”。看来,东汉以来的博学之士竟然都已经弄不清楚《吕氏春秋》成书前后名列秦地湖泊之首的泽薮的方位了,很可能这个湖泊在西汉时已经大为“减耗”,在东汉中期前后竟然已经完全堙灭了。这一时期北方湖泊的缩小和消失,并不仅此一例。应劭在《风俗通义·山泽》中对《尔雅·释地》中所谓“十薮”作说明时写道,今汉有九州之薮,然而“其一薮推求未得其处。”这就是“青州曰‘孟诸’,不知在何处”。《汉书·地理志上》说到河南郡荥阳有“冯池”。谭其骧先生指出:“古代中原湖泊,大多数久已淤涸成为平地。冯池在《水经注》中叫做李泽,此后即不再见于记载。”湖泊逐渐淤为平地,是历史时期常见的地貌变迁形式。然而,就朝那湫水面变化来说,除了水土流失的因素之外,上游水源的衰竭,可能有更重要的影响。
不过,据明代有关资料,似乎当时朝那湫的水面又有所扩大。胡松《己未秋日与乡中旧知书》:“……又八十里至固原。原即《诗》所去‘薄伐猃狁,至于太原’者。本是侯服,然近北边,风气高冽,八月中雨雪者。再,秦文王所为诅楚于朝那湫者在焉。然有二,一在州东二十里,一在州西三十里。水各方数十里,深不可测。传有蛟龙藏其中,人莫之敢狎。然历世滋邈,忘其本名。土人但称东西海子云。而西海子水流百数十里,经隆德、静宁两界,即好水川也,宋与夏人大战场在焉。”所谓“水各方数十里,深不可测”,可见形势依然壮观。然而,清代的形势似乎又有所变化。《甘肃通志》卷五说:“朝那湫二:一在州东南十五里。泉流有声,广五里,阔一里,余波入清水河,即古朝那湫。秦投《诅楚文》于此;一在州西南四十里,六盘之阴,山腰有泉眼,东西阔一里,南北长三里。旧传祭龙神润泽侯处。二水相合,方四十里,水停不流,冬夏不增减,两岸不生草木,旱即祀之,以壶挹水,置之于所在,则雨。雨水不止,反水于泉。俗以为恒。今周回七里,盖近代耗减。明正德间,因城中井水苦咸难饮,导入城泮池,由西门入,环流出东门,公私便之。土人谓之‘东海’、‘西海’。”“方四十里”以及“周回七里”诸语,都引录前说。而所谓“广五里,阔一里”,则应当是当时的实际记录。同书卷一五又写道:“朝那湫有二:一在固原州东十五里,土人谓之‘东海’;一在固原州西三十里,土人谓之‘西海’。二水合流。明正德十年,以城中井水咸苦,导自西门入城,环流内外,以资汲溉,公私便。”《嘉庆重修一统志》卷二五八《平凉府一》也写道:“《明统志》:湫有二,俱在山间。一在县东十五里,一在县西北三十里。土人谓之‘东海’、‘西海’。《州志》:西海在州西南四十里,六盘山之阴山腰有泉眼。东西阔一里,南北长一里。北岸有庙,旧传祭龙神润泽侯。明正德十年,以城中井水咸,遂导入州城,公私便之。又东海在州东南十五里,泉流有声,广五里,阔一里。东岸有庙。其水亦引流入清水。”看来朝那湫的水文形势和邻近地方的生态形势,在长时段的历史演进中普经有所反复。
有学者指出,“在排除新构造运动和沉积填充补偿性因素的影响以后,湖面变化是气候演变因素引起湖泊水文变化的最直接表现。”对于历史上气候变迁的研究,已经有成果发表,但是要进行细致的工作,还需要进一步的努力。此外,人为因素的作用也值得重视,除了前面说到的人工“引流”之外,“人类耕作活动截用了入湖的水流,促进了地面的蒸发,间接地又减少了湖泊的水源”的情形,显然也是不应当忽视的。讨论朝那湫历史变化及其诸因素时,也应当注意“人类耕作活动”的作用。
(原文载《固原师专学报》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