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摘要在秦汉历史文化记录中留有深刻印迹的朝那湫,曾经是国家祭祀圣地,也是民族文化交汇的象征;朝地湫的水文地貌形势曾经发生过变化。考察秦汉时期朝那湫及其相关现象,不仅有益于深化对于当时宗教文化和民族关系的理解,也可以丰富我们对于当时生态环境的认识。
位于宁夏固原的朝那湫,在秦汉时期曾经是西北重要祀所。考察秦汉朝那湫及相关问题,对于认识当时的宗教文化和民族关系,有积极的意义;对于认识当时的生态环境,也有积极意义。
一、秦人的水神之祠
《史记·封禅书》说秦时祠祀制度:“自华以西,名山七,名川四。”所谓“名川四”,指四处作为国家祭祀典礼之对象的神水,即:“水:曰河,祠临晋;沔,祠汉中;湫渊,祠朝那;江水,祠蜀。”其祠祀形式,“亦春秋泮涸祷塞,如东方名山川;而牲牛犊牢具珪币各异。”裴骃《集解》:“苏林曰:‘湫渊,在安定朝那县,方四十里,停不流,冬夏不增减,不生草木’。”司马贞《索隐》:“湫……即龙之所处也。”张守节《正义》:“《括地志云》:‘朝那湫祠,在原州平高县东南二十里’。”
《汉书·郊祀志上》的内容大致同。颜师古注引苏林语略有不同:“湫渊,在安定朝那县,方四十里,停水不流,冬夏不增不减,不生草木。”又颜师古曰:“此水今在泾州界,清澈可爱,不容浊,或喧污,辄兴云雨。土俗亢旱,每于此求之,相传云龙之所居也。而天下山川隈曲,亦往往有之。”《汉书·地理志》:“朝那……有湫渊祠。”也说秦人有关礼俗在西汉时期得到继承。
欧阳修《集古录》卷一所说秦《祀朝那湫文》,即宋英宗治平年间发现于朝那湫旁的《大沈厥湫文》,其文有“不显大神厥湫”字样。郭沫若先生说:“不显即丕显,古人恒语。‘厥湫’即湫渊,下又称‘大沈厥湫’,大沈犹言大浸。”又引《史记·封禅书》“秦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中有“湫渊祠朝那”及裴骃《集解》引苏林语,指出“《告厥湫文》出朝那湫旁,地望正合”。对于礼俗信仰,又有“秦人较原始,于信神这念实甚笃”评价。可见朝那湫在秦人信仰系统中的地位,确实值得重视。
秦重水德。《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史记·历书》也说,“是时独有邹衍,明于五德之传,而散消息之分,以显诸侯,而亦因秦灭六国,兵戎极烦,又升至尊之日浅,未暇遑也,而亦颇推五胜,而自以为获水德之瑞,更名河曰‘德水’而正以十月,色上黑。”如果简单化地理解司马迁的记述,则似乎可以认为秦人是在接受东方五德终始学说之后,才有“水德”意识的,或以为秦人“水德”之说,完全是“推终始五德之传”,“亦颇推五胜”,自愿归入东方文化系统产物。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在有关秦始皇以为“方今水德之始”的记述之后,司马贞《索隐》:“《封禅书》曰:秦文公获黑龙,以为水瑞,秦始皇帝因自谓为水德也。”《史记·封禅书》原文如此:“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炎德,有赤乌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曰‘德水’,以冬十月为年首,争上黑,度发六为名,音上大吕,事统上法。”所谓“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是“水瑞”或“水德这瑞”,说法有所不同。据《史记·封禅书》,是“或曰”之说,而司马贞《索隐》则似乎理解为秦文公的认识,至少是秦文公时代的认识。我们现在分析司马贞的说法,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秦文公“获黑龙,以为水瑞”,很可能与他“至汧渭之会……即营邑之”的政治行为有关。在后世流播的传说中,还可以看到渭与相关的“黑龙”的故事。在后世流播的传说中,还可以看到与渭水有关的“黑龙”故事。
林剑鸣先生曾经指出,“秦在统一中国前是有其独特的宗教传统的”。这种宗教传统是以“秦人固有的多元拜物教”为基点而形成的“一种多神论的拜物教”。这种传统,“与出现在战国末年的‘五德终始说’毫无关系”。看来,正如《史记·秦本纪》之《索引述赞》所说:“金祠白帝,龙祚水德。祥应陈宝,妖除丰特。”秦人传统神秘主义观念体系中,对“水”的特殊信仰,很早就有重要的地位。
我们看到,秦史中的许多关键时节,都有与“水”有关的历史记录。例如《史记·秦本纪》记载:“(公文)三年,文公以兵七百人东猎。四年,至汧渭之会。曰:‘者周邑我先秦赢于此,后卒获为诸侯。’乃卜居之,占曰吉,即营邑之。”所谓“妖除丰特”的故事,《秦本纪》说,“二十七年,伐南册大梓,丰大特。”所谓“丰”,指丰水。裴骃《集解》:“徐广曰:‘今武都故道有发怒特祠,图大牛,上生树本,有牛从木中出,后见丰水之中’。”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有出自《录异传》的故事,说“秦文公时,雍南山有大梓树,文公伐之”,“断,中有一青牛出,走入丰水中。其后牛出丰水中,使骑击之,不胜。”其细节所见与“丰水”的关系,也值得注意。又德公元年,“卜居雍。后子孙饮马于河。”张守节《正义》:“卜居雍之后,因益广大,后代子孙得东饮马于龙门之河。”东至于“河”,曾经是秦人军事扩张和文化扩张的目标。秦穆公时,“秦地东至河。”张守节《正义》:“晋河西八城入秦,秦东境至河,即龙门河也。”终于体现了德公时代的理想。而秦始皇时代的成就,则是将疆域扩展到东海。“地东至海”,“于是立石东海上朐界中,以为秦东门”。秦始皇三十六年(公元前211年),“秋,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壁遮使者曰:‘为吾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龙死’。使者问其故,因忽不见,置其壁去”。“使御视壁,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壁也。”裴骃《集解》:“服虔曰,‘水神也’。”司马贞《索隐》:“按:服虔云水神,是也。江神以壁遗滈池之神,告始皇之将终也。且秦水德王,故其君将亡,水神先自相告出。”《秦始皇本纪》记述的这一故事,反映了秦人对于“水神”预言的迷信。而司马贞“秦水德王”的说法,即秦因“水德”而王,或许也可以理解为秦“王”之前,已形成了“水德”的政治文化观。
从这样的角度认识了朝那湫对于早期秦史的意义,或许是有益的。
二、民族文化交汇的神学标志
据说秦始皇时代有“表河以为秦东门,表汧以为秦西门”的规划。这样,秦人的祖地西陲,竟然处于“秦西门”之外。而朝那湫,也在“秦西门”之外。
据《史记·匈奴列传》,秦汉之际,中原战乱,匈奴军势强盛,“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遂侵燕、代。”汉初,匈奴人侵朝那,成为汉匈战史上极著名的事件:“汉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同一事,《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写道:“匈奴新入朝那,杀北地都尉卬。”朝那作为临边城邑,也被称为“朝那塞”。如《史记·孝文本纪》:“十四年冬,匈奴谋入边为冠,攻朝那塞,然北地都尉卬。”班彪《北征赋》有“闵獯鬻之猾夏兮,吊尉卬于朝那”句,可见这一事件给予中原人相当深刻的印象。
《汉书·地理志》:“朝那,有端旬祠十五所,胡巫祝。又有湫渊祠。”颜师古注:“应劭曰:‘《史记》故戎那邑也’。”庆劭所说“《史记》故戎那邑”的“戎”字引人注目。《汉书》所谓“胡巫祝”,是指西北少数民族巫者主持祠事。这一情形在西汉时并不罕见。然而“端旬祠十五所”,均“胡巫祝”,竟然如此集中,是值得注意的。而随后说到的“湫渊祠”没有说是“胡巫祝”,很可能延续了秦人制度,于是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和“故巫祝”主持的祀所最为临近的属于黄河中游文化系统的前沿祀所。其形势,是一处带有秦文化风格的祭祀圣地,面对15处“胡巫祝”主持的祀所。这一事实告诉我们的文化地理信息,可以帮助我们进行宗教地理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