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接受
傍晚,人群涌动的时分,下班的匆忙时刻。
站在自家公寓楼下,风冥缩在了拐角处。
她远远就看到了新零,他的手里还捧了一个大袋子。凭她身边同事家人和谐的情况判断,那大袋子里面装的除了糖水、汤水,甚至是饭菜、补品,大概也不会有别的东西,除非他傻得想送她公仔。虽然真的有这个可能。
他没有看到风冥,当然也不会遭遇到她算计的眼神。那天那样的决绝句子,也断不了他的这种行为。没错,可能一般女孩子看了会很感动,但是很抱歉,她风冥可没有一般女孩子那种粉红色的向往。
“他理解错了吧……”没错,那天她的确在强调,自己不想再照顾人,想有个人来依靠,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想被人照顾了,况且那些汤汤水水端来送往的行为,不是妈妈就是奶奶做的事情,合该是女人的行为,怎么沦落到一个男人在做这样的事情了呢?
“所以,这不是我想要的照顾啊。”
轻叹了一口气之后,风冥突然发现,认识新零以后的日子,自己叹气的时候变多了。是哪本书上说的呢,每叹一口气,幸福就会少一点。
手机轻轻震动着,风冥打开来看,是新零的号码。他给她发了一条短信,竟然问的是她什么时候回家吃饭。那天晚上她除了拒绝他,根本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他凭什么单方面在那里热闹到不行,还以为自己和她,更靠近了呢?
“不要逼我下狠招啊……”边这样说着,风冥把短信删掉,转而在电话上打上了三个字。
九九九。香港哪个警察局接到都会马上出警的电话。
等待着电话那头出声的时候,风冥依然远距离观察着新零。他一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在原地无聊地踢着石头,偶尔还要留意盖子里面的汤是不是还热。如果隔着外层摸不到,他还会犹豫,要不要打开来看看,那时候,他会自言自语,声音大到她都能听见。他说的是:“打开来当然就会冷掉了啊。可是不打开来看看,我又不知道是不是还热啊。”
电话那头传来了声音,风冥急急忙忙地编了一个理由,又报上了地址,让警察马上过来这里。
盖上手机盖子的时候,她看到两个人走过,速度非常快,一个胖子,一个瘦高个子。胖子因为体形的关系,并不能很快地跟上前者,总是走一步,跑一步。两个人手上都拿着什么东西,袋子大到风冥怀疑里面藏的是不是什么巨款。
两个人的奔跑方向正好是新零所在的地方,而刚好他背对着他们,于是风冥也不得不留意一下,是否会伤到他。
只见两个急匆匆的人跑过新零身边的时候,瘦个子从他的旁边经过,吓了新零一大跳,于是后退了一大步,而这个位置,刚好是胖子奔跑的直线上,由于惯性的关系,胖子也没有办法刹车,于是两个人直直地撞上了。风冥急得走前了一步,但下一秒就醒悟自己根本不能出面,便只能担心地缩回墙角。她看胖子从地上捡回袋子,还将袋子上的链条拉好再跑走。新零喊了声痛,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叹了口气,然后发现手上竟然空空如也,就又迅速地往地上搜索,在身后的位置找回了自己的大袋子,如获至宝地将它抱在了胸前。
风冥站在原地,双脚像灌了铅一样,似乎脚下有一个沼泽,整个人往下陷落。
她不懂,他究竟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她利用他,想利用完就一脚将他踢开。她拒绝他,放狠话,专挑他的短处来说。
但他还是等她。
风冥不知道要怎么办,真的不知道。这种有人想念着的感觉,这样有人等待着的日子,自从母亲自暴自弃的那个晚上之后,她就没有遇到过了。每一天,对自己有着期待的,只有自己,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她明明能自己照顾自己的啊!
半路杀出个季新零是为什么?
脚下很重,理智告诉她,不能往前走,但是有另外一个自己在呼喊,那种胸中藏着的温热,似乎要像火山爆发一样涌出来,将她整个人炸开来。
就在这个时候,总是迅速反应的香港警察往这边跑了过来,似乎是因为在附近巡逻的关系,军装警员的身边还带上了警犬。见及此,风冥只能缩回墙角。她很孬,真的很孬,本来报假警就应该被抓起来了,她还偏偏在旁边看着,新零被警察围了起来,自己则像缩头乌龟一样,窝在自己的壳里。
警犬在那里,大叫个不停,将她的理智唤了回来。
这不对劲,“我明明是说这里好像传出了什么怪异的化学气味而已,为什么会变成搜查他的全身呢?”
她看他静静听警察的话,从冷静到激动,然后两个警察翻查那个袋子。几个人背对着她,风冥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等她踏了几步,转了个角度,终于看清楚警察把他的大暖瓶拿了出来。
两个警察要把暖壶打开,新零就不依了,在那里猛说不可以。两个警察对望一眼,似乎确定了里面有什么一样,一个警员一边劝说新零只是例行检查,一边却抽出了警棍,做出了防备。另外一个则在同僚的阻拦下,取得了打开暖瓶的空间。而这个时候,新零的反应更大,这让本来就不安的警犬做出了更为激烈的狂吠。
“笨蛋啊!汤就让他们看啊!澄清最重要吧!”一般情况下,有人会想拦截警察的吗?
不对,警犬也有了反应,分明是袋子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但他一个半傻的人,还是富家子弟,有什么情况会让警犬闻出个什么东西来的呢?
“……那两个人……”刚刚那一胖一瘦的,问题出在他们身上!
风冥一醒悟,看面前,新零跟两位警员已经争执得不可开交,不禁马上从拐弯那里跑了出来。而这个时候,新零看到了风冥,首先是满脸藏都藏不住的喜悦,根本不顾及他现在正被一位警察先生从背后钳制住,并且被另外一位警察先生搜索可疑物品中。
拿着袋子的警察先生好不容易在新零的挣扎中将暖瓶抽了出来,眼看就马上把盖子打开了,新零看到,一脸都是痛苦,大喊大叫说不要。而那位在背后使劲想让他安静下来的警员,早已经双手锁住了他的双肩,让他只能站在原地,两脚乱伸,两手乱抓。
不忍心看他这个状态,她急走了两步。但见前方那两位警员对新零的怀疑目光更深,风冥忍不住了,踩着高跟鞋,就在不平坦的水泥地上奔跑起来。鞋子太尖,敲在地上滴答滴答响。
一如她此时的心跳声。
警员最后用蛮力将瓶子的盖拔了开来,警犬在旁边依旧狂吠,新零被身后的警员拉扯着身体,脸因为过分的紧张而通红,极好的容颜也因为愤怒而扭曲。
就在此时,风冥赶到了他们之间,正想辩解一切,可脚下一扭,身子失控,刹那间冲了出去。
瓶内的滚烫汤水经过警员一拔,而有了向外的冲力,泼洒的方向,正是风冥的右肩膀上。
她只穿了很清凉的背心,于是汤水的热力,几乎是没有阻碍地直接往她的身上传递而去,皮肤瞬间变得通红,一大片,都是烫伤过后的痕迹。
风冥的身子依旧保持着倒势,她没有办法从这么突如其来的变化中,辨别出自己应该是要叫痛,还是要先稳住自己的身子。
是新零。新零猛然从已经失神的警员手中逃脱了开来,迅速跑前,两只手将风冥抱在了怀里。风冥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像骑士对待公主一样,打横将她整个人抱起,左右顾盼,发现对面正是餐馆,便不顾一切地冲了向前。
“别跑!”身后的警员回过神来,拔起腰间的警棍,旁边一个甚至有拔枪鸣警的冲动。风冥越过新零的肩头一看,顿时醒了过来,瞬间大喊:“警察先生,我是奥比斯广告公司的总监风冥,请允许我先处理伤口,等一下回来马上跟你解释!”
这一声叫喊很有用,应该说是风冥的名字非常有用,两位警员对望了一眼,就把手上的东西都收了起来,让新零跑走。而新零,则像全世界只剩下手中的风冥,什么都不管不顾不理,只想迅速跑到餐厅里,给她冲洗伤口。
西餐厅的人理所当然地被新零弄得鸡飞狗跳,先不说他一进门就在那里大吼,本来公然那样抱着一个人,就是很让人惊恐的一个举动。谁会在大街大巷做这样丢人的事情呢?
风冥也是这样想的。还好她的头还可以埋在他的怀里,不然以她一个公众人士的身份,还被热门模特儿这么对待,明天不上头条才怪。
可是,有些事情真的很难预料的。
新零带着她冲到了洗手间,先用水龙头冲洗她身上的脏污,又觉得这样的温度实在不够,强到柜台,要了一大桶的冰块,拿到风冥面前的时候,又惊觉这样的方式不对,他应该拿块布来,又抓了经过的倒霉侍应生,扯了他身上的下围,将冰块包了起来,往风冥身上覆去。但是因为她的伤口实在面积太大,冰块敷得了这里,又盖不住那块。
“糟糕!”他吼了出来,吓了风冥一大跳,他说完,不由分说就要掀起她的清凉背心。
风冥哪里由得他这样,挡住他的手,一下大喊:“你想干什么?”
“你里面也伤了呀!”他说得理所当然,根本没有思考所谓的逻辑合理性。
风冥咬咬牙,回道:“我里面伤了又怎样?难道你就能掀一个女孩子的衣服吗?”
新零一听,突然察觉到自己的不是,双手触摸到雷电一样弹了回来。这个举动之下,本来覆在她肩膀上的冰块迅速往下掉,散落一地晶莹。
冷感大面积退散,她这时候才感觉到疼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新零听到,忙上前去,触摸不是,安慰不是,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当他突然醒悟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俯下身去,将地上的冰块,一块一块地拣起来。
她坐在那里,看他立过,走过,左边一步,右边两步,突然觉得……
突然觉得……
一道重重的力量压在自己的胸口,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我不值得的。”哽咽许久,她说出了这样的句子。
听得她在说话,但是丝毫没有听清楚,新零起身,看向风冥,但又不忘记将手上已经拣到的冰块,往她的肩膀敷去。
地上的冰块,一点一点地消融。棱角与边线里,折射出来的颜色,七彩缤纷。
那是彩虹的颜色。
“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好的。”她确定地说出这样的话,眼睛望向他,那双有着无邪纯洁的眼睛。
“我不懂。”他说,“什么叫值得,什么叫不值得?”
“你很好。”风冥是说真的,“你太好,这让我负罪感很重。其实是我自私了,真的,你再这样对我好,我会觉得不适应,不习惯,我难以去分辨,你对我这样的行为……”
她语塞,真的语塞了。一个创意总监语塞,多讽刺。
但她还是选择,说下去。
“你对我这样的行为,究竟是不是因为,你的脑袋出了问题?”
她尝试刺痛他的弱点,但谁知道对方,一点都不在乎。
“就算是,又有什么关系?”他笑了,一如阳光灿烂,“我喜欢你,所以想等你,想见你,想跟你说话,想对你好,难道这样,有错?”
她已经没有办法对话,可怕的是,她却开始认同他的逻辑,不管有多么生硬,不管有多么不合常理,也不管有多么的自我中心,她却慢慢接受。
正如她似乎已经慢慢开始接受他一样。
从餐厅出来之后,风冥的红肿并没有消退,但看两位警察叔叔等在外面,她也不好再随意走开,拖着新零解释了一番,把那瘦子和胖子的经过说了一次。由于警察叔叔严重怀疑两个人有利益关系,于是还得到警察局走了一趟。
而他们一行人都没有预料到,身后竟然有狗仔队盯上了他们。准确来讲,风冥刚刚在街上大喊自己是谁的时候,已经惹了一群人侧目,而其中刚好有经过的某著名八卦杂志《三周刊》的记者。敏锐的新闻触觉让他难以放弃这样的题材,于是在那里等了又等,好不容易等了人出来,发现跟着风冥的,是现下当红的模特儿,谜样的男主角,他们哪里肯放过?于是一路跟到了警察局,将两人同进同出的照片,一一留了下来。
而后果,再明显不过。
奥比斯的人,似乎最近过分经常地接触,这些心跳一百的事情。格里芬看着桌子上的《三周刊》,头痛地放下了粗框黑眼镜。他捏了捏两眼之间的穴道,根本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怎么解决。
是,他们的创意总监是名人,甚至有名到全香港都知道,但绯闻什么的事情,以前的她相当洁身自好,并且考虑周全才行动,所以两年来,他根本不用担心不良的公众信息流入客户。但是现在好了,故意将模特儿私藏起来,还弄到去警察局,这要让他怎么跟客户交代?
虽然他明白,狗仔队写的事情,拍的照片都不可信。
门外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格里芬刚转神过来,就见风冥门也不敲地进来了。她还是一身黑色劲装,高高在上得就如女神一般。
“格里芬,你找我?”
“这杂志,你看过了吗?”
他把杂志往风冥那里推了推,可风冥懒得理会,一屁股坐在了皮沙发上,双腿还很悠闲地抬到了边上的扶手位置。
“听愉岚说过,但我没打算理会。让律师发一封律师信过去,告他们诽谤就好了。”
“诽谤信他们一年收多少打你我都知道,你还做这样的无聊举动?”
“别人发律师信,图的是个威吓。而我风冥发律师信,你以为,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格里芬皱眉,“我可不想卷进官司里去,我们的客户怎么想……”
没等他说完,风冥就说:“我们的客户怎么想,在我们赢了官司之后,就有了定论。其他的事情,现在说,还言之过早。”
闻言,格里芬似乎生气了,“风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负?当天我们就是听了你的话,相信你找回来季新零,不是错事。但现在你竟然跟他纠缠起来,我们当初为了重新将他藏起来,给外面的公关费用,不就等于泡汤了吗?而如果,新呈集团找上门来,我们究竟要怎么答复?”
“首先。”她竖起食指来,“请不要把对于这件事情的无助以及批判,上升到对我的人格的批判,这不是同一个问题。其次,正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承认,这次是我考虑不当,但我保证,一定不带给奥比斯一点问题,否则——”她双腿放下来,眼神相当自信,“我将辞去奥比斯创意总监的职位。”
格里芬两眼瞪大,不可置信。
他不是不清楚当年的风冥是怎样的一个小女孩,一身的俗气装扮,甚至可以用蓬头垢面来形容,面容有过分疲惫而显露出来的苍白。而如今,她费尽心力,挣得这样一个位置,到头来,竟然甘心,为了一个才认识不过半个月的男人,放弃一切?
这还是那个他所认识的,牺牲一切也要往上爬的风冥吗?
格里芬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把眼镜放下来,用右手按着额头。
“我还记得,那时候你的自我介绍,风冥。”
不清楚格里芬为什么转移话题,风冥也只能一笑,问道:“怎么说的,我都忘记了。”
“你说,我没有姓,只叫风冥,狂风的风,冥顽不灵的冥。那时候的我只觉得,这女孩身上带着好凶狠的锐气,挡都挡不住。”
风冥双手搭在腿上,眼睛望着脚尖,“是吗?我也是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信息。”
“今天的你,虽然锐气依然,但是……你变了。”格里芬看着她,用一个长者的目光,不带商业气息,“我好像,有点不认识今天的你了。”
“要是以前,我会怎么做?”
“以前?”格里芬一笑,“以前的你,可是一个连妹妹,都能够用完……就扔掉的人。”
风冥抬头,直视格里芬的眼睛,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弥漫着古旧的气息。
那样的自己,那样的曾经。
格里芬看着桌子对面的风冥,她轻佻一笑,把头发绕到耳后,踢响高跟鞋,站了起身,“谢谢你提醒我,当年的我究竟是如何,格里芬。对于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风冥说得出,就绝对不会食言。就算赌上我挣来的全部。今天就谈到这里了。”
她没有等对方的回复,就转身大步走掉。
“啊,对了。”她在门边,带笑转身,“是‘风暴’的风,不是狂风。专门扰乱人世间的,暴烈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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