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窦建德将窦虎郎叫入房中,窦虎郎心中一叹,父亲还是看出些什么来了。
屋子不大,相比窦虎郎的房子,只多了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这是曹氏所用。
今天曹氏领着寨里妇人在缝制冬衣冬靴,要天黑才能回来。
父子二人坐下,窦建德想了想,开口道:“虎郎,那次你杀了人后,为父总觉得你相比以往哪里有些不同,跟你娘唠叨,你娘还说我瞎寻思,可这话憋在为父心里几日,不吐不快啊!”说完,便盯着窦虎郎的面庞,似要看出点什么。
来了,所谓知子莫若父,自己附身而来,虽然接收了所有记忆,但是这些日子以来的行为举止肯定与以前大有异处,以窦建德对他的了解,怎能心里没有疑问。
理了理思绪,窦虎郎缓缓开口:“爹,你相信儿子吗?”
窦建德呵呵一笑,道:“你我虽不是亲生父子,但为父跟你娘都视你为己出,为父还想着以后让你给我养老送终,若连我都不信你,这世上你还有谁可相信?”
听到这里,窦虎郎心里一暖。接着开口:“爹,那日杀人之后,到了夜里,孩儿便时常做梦。梦中常常有人对孩儿大喊:‘大隋将亡,你要何去何从?’孩儿心里恐惧莫名,曽想来说与爹听,又怕爹爹认为孩儿得了失心疯说胡话,心里着实忐忑。”
窦建德大惊,忙问:“你是说有人问你‘大隋将亡,你要何去何从?’”
“正是,孩儿也觉得不可想象,想必父亲也看了出来,最近孩儿好似开了窍一般,心里总有许多奇思妙想,孩儿不胜惶恐,还请爹爹解惑。”
窦建德陷入了深思,窦虎郎不敢打扰,坐在一旁等待。
过了好半晌,窦建德才再次开口:“大隋立国已有近三十年,先帝与民休养生息,官仓府仓装满食粮。当今天子即位,虽说有些好大喜功,这些年又征伐不断,但都是大获全胜,更被人称之天可汗。高颖、韩擒虎、杨素等名臣猛将虽已故去,但朝廷仍旧兵精将广,正是蒸蒸日上之势。
若不是实在无奈,你以为我敢在高鸡泊聚众?便是这样,每日间为父也忧心忡忡。你二叔是个没心机的,说与他听也是对牛弹琴,你刘三叔也只是劝我不做它想,管好寨子即可。
可是爹心里着实恐惧啊!明年天下各军将齐汇诼郡,若被朝廷知道我等聚众上万不服王化,必有天兵来剿。诼郡至此,快马旦夕可至。届时我高鸡泊也将毁于一旦,这上万弟兄乡亲,怕也逃不过鸡犬不留之局啊!”
窦虎郎很能理解窦建德的心思,现在的大隋,乃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没有之一。无论经济实力还是军事力量,都远超同时代其他国家。就连强盛的突厥,都被大隋硬生生打的分裂成东西两部。若他不是后世之人,谁给他说起大隋要灭亡,他也会以为是天方夜谭不可置信的。
只是,他却知道,大隋的寿命真的没几年了,他记得杨广在征高句丽失败后,巡游江都,便客死在了那里。
只是这话能对窦建德说吗?思索了一下,窦虎郎说服了自己,正如窦建德所说,这个世上如果连他都不能相信,还可以相信谁呢?
于是不再犹豫,便道:“爹,孩儿下面说出的话可能您觉得荒诞不羁,也有些大逆不道,不知爹爹是否要听。”
“你且说来,为父不是没见过世面。”
“爹,最近孩儿感觉事事通达,这天下各地都好似去了一遍似的,世间事实都仿佛知晓一般。”
窦建德心里暗惊,如果眼前之人不是自己儿子,早一脚把这自吹自擂的货踹了出去。
“爹,大隋是如您所说国富力强,但却如一个壮汉,外表看着力大无穷体格健壮,但是五脏六腑早已暗疾丛生,倘有一日倒下,便是病来如山倒,病入膏肓药石难救,大限不久。
高颖、韩擒虎,这等良臣猛将,皇帝说杀就杀,天下之人敢怒不敢言,但其他臣子们岂能没有兔死狐悲之感?
再者,先帝本就得国不正,乃是篡了自己亲外孙的皇位,不是正统。而当今天子又有杀兄弑父之嫌,这皇位他坐着真稳如泰山吗?当初跟先帝同为柱国的其他几家心里真没有想法?别忘了,北魏拓跋家虽换了姓名,可是皇族血统还是在的,他们真就甘居人下?
皇帝灭了南陈,可一些亡国遗老还在,他们心里真没有了仇恨?还有那南梁萧氏,我可是知道还有几个皇家子弟如今尚存的,他们真不想光复大业吗?”
听着儿子的话,窦建德心中愈加震撼,有心反驳,但发现每一句都真的有可能发生。
窦虎郎继续说道:“这些不提,再说这大隋军威虽盛,但这兵权有多少是掌控在关陇贵族手中?军中将领,有几个是平民子弟而不是关陇阀门家仆家将?
天子杀韩擒虎,固然因他功高震主,但真的没有剪锄他人羽翼之心吗?还有这朝中臣子以及那些封疆大吏,哪个不是出身豪门,哪个不是士族门生弟子?天子开科举,难道真是为了尽收天下人才吗?还不是为了培植实力跟这些士族对抗。
再者说,皇帝之所以聚雄狮百万征发高句丽,难道真是只想取那弹丸之地吗?高句丽小国军少民寡,哪里用得着如此大军攻打?依孩儿看,他是想借此削弱关陇贵族在军中的影响,并震慑各地望族豪门。
这几年凿运河修长城,数次征调几百万民夫,百姓早已苦不堪言;不待民力休养,又征发民夫去诼郡修路运粮,百姓还会继续做顺民么?”
最后这句话说到了窦建德心坎里,这些事他自己亲身已经亲身经历过。
从前,天子在他心中那是神一般的人物,可是这几年亲眼目睹乡亲流离失所苦难纷纷,朝廷、官府不管不顾,反而剥削更甚。
此时的天子,在他眼中早已不复神圣。
即使这样,窦建德从来都是想着自保,却从未敢生出造反夺天下的念头。在他看来,大隋是不可战胜的。高鸡泊这万余人跟大隋对抗,无异于蚍蜉撼大树。
“爹,此次皇帝东征高句丽,看似是泰山压顶,但百万大军每日消耗多少粮草?行军要连绵多少里?若有不测,必将洪水溃堤之势不可收拾。所以孩儿料定这次东征,十有八九大败而归。到时,本已经跟朝廷离心离德的阀门士族怎能无动于衷?但有人动作,必定随者景从,如此天下也将大乱了。”
窦建德真的震撼了,窦虎郎的话如一计计大锤砸在他的心头,让他头晕目眩,张了几次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直勾勾的盯着儿子,好似在看神怪一般,充满了不可思议。窦虎郎也跟父亲对视,他一定要改变窦建德和自己的命运。
窦建德之所以失败,就是缺了大局观和雄心壮志,偏安于河北一隅不思进取。等到李唐坐大,窦建德想要反抗之时已经力不从心。
窦建德总算艰难开了口:“现如今,我们又该当如何?”
窦虎郎大喜,他知道父亲被他说动了,现在正是趁热打铁的好时候。
便接口道:“现在很多事情没有发生,孩儿不敢妄言。但无论天下如何他人如何,我们壮大己身总是没错。现如今我们得了粮草,正该趁机壮大己身。高鸡泊虽易守难攻,但不是图大之地,此事不可急切,当下需要把寨子里弟兄练起来,拥有可战自保之力。
然后我们静待天时,若此次东征真如孩儿所说,隋军大败,那我们就有更多机会徐徐图之。等我们慢慢强盛,对外远交近攻,兵来将挡即可。就算这天下乱不了,朝廷要收拾我们也需得耗费一般手脚,大不了我们受招安便是,也可保得身家性命。”
窦建德心中豁然开朗,仿佛想通了一般,朗声大笑,窦虎郎也跟着笑了起来。
成了!窦虎郎知道,他给窦建德成功种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以后会不断发芽成长,直到会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窦虎郎知道现在窦建德肯定心乱如麻,便不再打扰,告辞退了出去。
走出屋门,长出了一口气,太祖爷曾说过“道路是曲折的,未来是光明的。”
他窦虎郎决不能辜负这次重生的机会,一定要在这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留下属于他自己的身影!
屋里窦建德沉默无语,蓦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开皇年间,曾有一方士路过,对窦建德说道:“汝面相大好,若有子,子必贵不可言,汝子孙当安享富贵,汝亦得上百年血食!”
当时的窦建德还很是心喜,给了方士一贯钱,后来久不得子,还以为被江湖骗子所唬,好不恼怒,这些年已经淡淡忘却了这件事。
还有,前些时日那逍遥子也说自己有富贵之相,今日看来,莫非就是应在了虎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