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世纪前,******贵族逃离了文化圣地大马士革。他们离开地中海东沿,绕过北非,越过直布罗陀,定居亚平宁,繁衍生息,占据了欧洲的西南端,成为摩尔人。中世纪是阿拉伯文化蓬勃发展的年代。他们兼容并收,学习希腊语言、继承希腊文化、践行希腊医术、注释希腊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西班牙南部在摩尔人治下变得格外昌盛,西欧其他地方则由文化荒漠蚕食殆尽,几乎丢失希腊原本,只在残破卷帙中寻找真理的只言片语。
“——于是,摩尔人带来了阿拉伯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是欧洲人丢失的,阿拉伯人复制过的版本。从阿拉伯语翻译回希腊语,据说开启了文艺复兴。”扬·艾克告诉方生,“这就是复制,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带着点儿偏差,比如历史和地理,比如文化和信仰。欧洲可以很大,一直到俄罗斯尽头,比中国还靠东。欧洲的历史不像中国,可以做线性回归、历史求和,而像一个毫无头绪的毛线团,没有时间感,只有不同层面的空间随意接合,拼贴画儿一样,到处复制,到处粘贴——”
那是方生和扬第一次见面。
方生没敢找专业医师修复左手。他怕他的买卖和安德烈的行踪同时暴露。五年前,国际风声正紧。意大利的洛伦佐在他手心塞了电子填充物,草草植入显示屏,告诉方生:人机结合最流行。方生不想做技术朋克。洛伦佐推荐业内著名设计师,扬·艾克。他们在佛罗伦萨的洗礼堂接头。扬听说方生也搞艺术品复制,便煞有其事卸下巨大登山包,找到纳米软片缝制的马赛克金手套,滔滔不绝讲了关于本源与复制的理论。方生抬头打量洗礼堂金灿灿的天顶与四壁,格外天真地说:“没那么复杂。艺术品就是艺术品,和历史、地理、文化没关。艺术品独一无二,所以才要复制,给所有人享用。”
扬点头。他们成为好友。方生很久以后才发现,扬是个以散漫著称的世界著名设计师,虽创造无数,事业却不见起色。
此时此刻,方生跳下长梭运输机,到达位于西班牙南部的塞维利亚。安达卢西亚大区的冬天有着明媚的阳光。橘子树硕果累累,结满整条街。
扬·艾克在大街拐角等他,仍旧登山鞋、牛仔裤、防风服。他的登山包变得更加巨大,呈圆盘状,像海龟壳子。所幸扬个子很高,身体结实。他摘一颗橘子,剥开,一瓣一瓣塞入口中,酸得流下眼泪。
方生叹气:“扬,这是什么。”
“米开朗基罗的《杜利圣家族》,你让我带的。”
“你没有开车,却搭车背着这东西,从法国跑到西班牙。我没让你这么干。”
“你把画寄给我,又让我把画还给你。我也不喜欢你的逻辑。”
“《挥扇仕女图》呢?”
“别急。”扬吐出单词,扔掉橘皮,手随便在脏牛仔上蹭蹭,从背包侧面掏出卷筒,抽出画。
方生感到心痛不已。
“我找人解析过了。设色、笔触、线条,和真迹没区别。化学成分,甚至物理结构,和真迹也没区别。怎么做到的?”扬观察方生的表情,“怎么了?”
“你弄脏了我的画。”
“复制品而已。”
方生接过《挥扇仕女图》,小心展开:“这不仅是复制品。我的技术,也是再造。”
扬眨巴聪慧的双眼:“你准备拿这个和安德烈谈条件?他想要你的技术。”
“准确地说,是和杰克谈条件。安德烈喜欢凭一单买卖出风头,只有杰克喜欢把事情做大。”
“五年前,杰克复制过高更的《游魂》,据说手法很像安德烈。”
“我也听过传闻。”
“我觉得,是杰克害了安德烈。”
方生沉默。
过了一会儿,扬才说:“其实你也喜欢把事情做大。”
“我酝酿很久了。”方生同扬碰碰拳头,“你托谁做的鉴定?”
“巴黎八大的普桑教授。”
“怪不得。他两星期前偷偷跑到北京,找了搞鉴定的好友。”
“原来你知道。”扬耸肩,“说实话,普桑和陈教授拿实物做了对比。你的复制品和故宫的《挥扇仕女图》原作没区别。他们用了最先进的光谱仪,质谱仪,还测定了碳十四等物质,都没找到差别。这事儿惊动了一大堆人。幸好普桑教授和我熟,愿意为我保密。”
“扬,普桑是好人。但不是大好人。”
“他会暂时为我保密。但我必须有个交代。方生,你怎么做到的?我特别好奇。”
方生大笑起来:“不急,你迟早会知道。我们先去格拉纳达找安德烈。”
长梭运输机安检口能检测艺术品伪作。他们便搭乘最为原始的巴士,离开塞维利亚,傍晚来到格拉纳达。汽车穿过空旷的高原。方生看见地平线尽头的雪线。夕阳下,摩尔人的阿尔罕布拉宫散发出柔和光芒,白雪皑皑的山峰与青灰色的山脊为它镶上一层银边,似乎自然的鬼斧神工与人类的精雕细琢合二为一。
城市边缘长途枢纽站,附近只有一家冷清的麦当劳。方生和扬跳下车。天已黑了。
“你知道安德烈的具体位置?”扬问。
“阿尔拜辛区屏蔽信号。我们得自己找。”
“你去找。”扬撸起袖子,胳膊上一圈数字纹身。他攥紧拳头,黑色纹身沿皮肤爬向圆圈中心。几个数字不停变换,正在接受密电码信息。扬拼出单词,皱眉:“洛伦佐到了。他不准备同安德烈合作,只想单独见你。”
“我以为他最积极。”
“他在佛罗伦萨的单子搞砸了,复制米开朗基罗的《圣家族》,还没脱手就被人告发。他怀疑是杰克搞的鬼。”扬摊手,“想先见谁,洛伦佐还是安德烈?”
“我去找安德烈。洛伦佐拜托你了。”
扬笑笑,掏出一枚金币,向着城市外面的荒野走:“我押杰克已经到了。”
“废话。”方生说,“我押我会先碰见杰克。”
“算你赢。”扬·艾克把金币丢给方生,“这是你复制的唐朝古董。我从黑市上淘的。我想找到和它一模一样的金币,两个放在一起,从化学构成甚至量子层面扫描,瞧一瞧你到底干了什么。你们都在搞艺术品复制,但我仍然相信,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
扬的步速很快,他的影子很快就消失了。
方生从裤兜里掏出另一枚金币,摘下奔尼帽,将两枚硬币一同丢进去。他借星光晃动帽子,直到分不清哪一枚是真的,哪一枚是复制品。
“复制不是拷贝。”他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