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拜辛区街道狭窄,巷道似乎深不见底。北非的非法移民积少成多,以前住在城市北面萨克拉门托区的窑洞里。后来艺术品复制泛滥成灾,他们盗取非洲的各种艺术,包括埃及人、阿拉伯人的精品,带到格拉纳达,复制到欧洲。欧洲的艺术品也经由这里复制,送往世界各地。阿尔拜辛逐渐成为艺术复制时代的加工厂,成为政府的盲点,成为法律的灰色地带。赝品匠人集聚于此,屏蔽所有信号,醉心于复制艺术。
方生路过连成一串彻夜通明的店面,看见哈布斯堡王室的陶瓷餐具,图坦卡蒙的金面具,还有拉斐尔的圣母与天使,有点像北京潘家园,只是东西更为丰富。他顺着道路爬上山坡,在平台处看见对面山顶灯火通明的阿尔罕布拉宫,然后再次陷入中世纪街区,很快便迷失了时间与方向。他着迷于上等赝品,似乎正游荡在时间长廊,每个物件都如同棱镜,折射各自时代往日的光辉。
他就这样转了好几圈,第三次路过同一家店铺,才发现门上挂有蚀刻牌子。牌子雕刻两面镜子,互相映射。店铺里的男孩正对照埃舍尔的版画照片,用微雕针尖贴着石头刻印。
一定是安德烈的新点子。方生想。
他用摩尔电码敲击桌子。男孩抬起头,说:“阿尔拜辛区有很多人叫安德烈。”
“我找断了一条腿,但什么都能复制的安德烈。他今天招待客人,应该准备了不少好礼。”
“您是客人?”
方生用希腊语、希伯来语、阿拉伯语重复:“复制即改变。”
男孩放下石头和针尖:“请问您是?”
“告诉该死的安德烈,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男孩转动红宝石耳钉,才笑眯眯回答:“安德烈先生说,您来得好晚。”
方生顺着男孩手指方向,钻入店铺迷宫般的货架,走过三个回形,发现向下木梯,很窄,只能容下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到达地下三楼位置,突然置身于空旷的房间。这儿原本是防空洞,现在被改造成地堡,隔音效果很好。巨大的扫描仪与打印机可以“轰隆轰隆”日夜不停地运转。夜色下,阿尔拜辛却不受干扰,只有弗拉明戈舞曲久不停歇,响到深夜。房间地面散落一些杂物,除了两张方桌,四把板凳,什么都没有。安德烈翘起假肢,放到桌子上,坐在正中间,倒一杯雪莉酒,招呼方生:“你的动作越来越慢了。”
“慢工出细活。”方生盯着另一张矮方桌。杰克和波什先生面对面下三维围棋。虚空中银色细线交织成十一乘十一的网状立方体,黑白棋子悬浮空中,轴微微倾斜,像地球那样自转,又很像微观层面整齐排列、不断自旋的粒子。
“方生。”杰克快乐地挥手:“波什先生要赢了,快来帮我。”
“观棋不语。”波什说,“我不能让行家指点笨蛋。”
杰克哈哈大笑:“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今天请方生来,就是解决问题。”
“波什先生,你出了什么事?”
“我复制梵高的《静物,插满雏菊和罂粟花的花瓶》。”
方生问:“刚拍到中国的那件作品。”
“对,还没到藏家手里,就被揭出是伪造品。国际反伪造联盟对我怀恨已久。”
“——对啊,”杰克接话,“谁让你是学法律的,最懂得数黑论黄,钻法律的空子。”
波什先生没理杰克:“要知道,反伪造联盟效率向来低下,我怀疑他们发明了检测伪造品的新技术。”
安德烈用义肢敲击桌子,举起胳膊指着方生:“我们所有人当中,只有你的假货没被揭穿。”
“被揭穿是迟早的事儿。”方生耸肩,他告诉杰克:“再不努力,半小时内,局面就定了,你输。”
“下棋有输有赢,很正常。”波什先生说,“但复制艺术品弄砸了,会很糟糕。”
杰克笑而不语。
方生移开目光,坐到安德烈对面。阿根廷人收回腿,架势像在酒馆里刚捅了别人一刀。
“你最了解我这里面的事儿”他敲敲自己的天灵盖,“在约翰内斯堡,我不仅被截断腿,大脑运动神经也被系统地搞坏了。我的右腿没法再生,没法靠生物适应性操纵这条黄铜假肢,只能每天下载程序,调试机械运动系统。最糟糕的是,别人断腿,还能享受幻肢痛,还能在梦里动一动断掉的肢体。我没有感觉,毫无感觉。我的腿是真正的假腿。这就是所谓的赝品不精。”
“我们聊过,赝品只是失败品,我们的目标是复制真正的艺术,和伪造不同。但是,只有伪造市场能检验我们的作品。”
“对,检验我们能不能瞒天过海。但失败的代价有点大。”
“我很抱歉。”方生喝干雪莉酒。
“我们在复制的黑暗面干了太久,我也忍了很久,是时候做些正经事了。”安德烈正色道。
方生没说话。
“你应该羞愧。你食言了。你在约翰内斯堡告诉我,总有一天,你或者我,能弄出同真品毫无二致的复制品。然后,真实与虚假的壁垒会打破。艺术品将不再稀少,人人都值得拥有。”
“在某种意义上,我没食言。”方生小声说。
“是吗?”安德烈掏出左轮手枪,“梆”一声拍到桌面上,“电脑包里的卷轴画是什么?”
“周昉的《挥扇仕女图》。”
“几星期前,巴黎八大鉴定专家普桑教授风尘仆仆去往北京,找到故宫的陈更先生。他们用了最先进的分析仪器,从化学和物理两个层面,细致扫描了你的复制品。没区别。”
“你知道得真清楚。比我还早。”
“我也有我的消息网。”
方生感到杰克在笑。
“方生,”安德烈掰开抢,里面没有子弹,“我只是吓唬你。不过,你怎么逃过了质谱仪和碳十四测定。”
“实验物理专家周皓是我朋友。‘偃师’的财力愿意支持我。其他,我不透露。”
“是吗?”安德烈开始往枪里一颗一颗塞子弹,“这么说,你拒绝合作。”
“不,我只想强调,我的技术是属于我自己的专利,这样才有合作价值。”
杰克与波什先生同时停下棋子。
方生继续说:“我搞复制的时候,只想着如何模仿真品,从没想过如何骗过检测设备。这是你我逻辑不一样的地方,安德烈。至于波什先生您,您对法规和社会的了解,比对艺术品的了解深,但钻法律的空子,太投机取巧,没办法长久。”
他顿顿:“杰克,我一直觉得,你对真品的兴趣大于复制品。你更适合当收藏家,或者搞搞投资。总之,你不是技术人员或者匠人。”
“收藏家和伪造者,只有一线之隔。”杰克说。
“是复制,不是伪造!”安德烈突然吼。
“算了,算了。”波什先生挥手。立方棋盘的银线被打成乱麻,变成乱码,浮在空中的棋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我们来这里谈合作。不是内斗。”
“对,”方生点头,“你们的方案呢?”
安德烈平复情绪,一瘸一拐走到空旷地方,似乎在为话剧做开场白:“我造出了巨大的扫描仪和打印机,想想你的鸟巢,你的世贸大厦,你的原子塔。我可以打印古代建筑,也可以打印现代高楼。一方面保存世遗古迹,一方面解放房地产。一举两得。我的打印机效率非常高。相信我,地球的面貌将被改写。”
杰克说:“我可以解决量产打印机的问题。另外,我认识世界各地不少地产商和艺术界人士。他们对高质量赝品感兴趣。”
“法律问题我可以解决。”波什先生一脸无奈,“我准备捐出我的技术、我收藏的真品、还有我伪造的艺术品,希望这样能让我过上正常的生活。我可不想坐牢。”
“至于你,方生。”安德烈接过话,“我们需要你的技术。现在看来,只有你能让所有的复制品和真迹一模一样。我们的公司叫机械复制。因此,我们需要最好的复制技术,这样质量才有保证。我认为,你的原料盒子可以是属于你的专利。”
波什先生点头。杰克想了想,才点头。
“你能复制所有古迹?”方生问。
“对。”
“包括外面的阿尔罕布拉宫?”
“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在我的橄榄种植园造一座阿尔罕布拉。”
“我很喜欢这座建筑,尤其是宫殿内姐妹厅的天顶。一年前,我来这里,花了整整一月,仔细扫描过这座宫殿。对,我的扫描技术也需要申请专利。”方生低头掏出小巧的朱红色漆盒,“所有信息都在里面。这是我新造的原料盒子,最新、最小,能嵌入打印机,帮你原封不动复制整个阿尔罕布拉。我现在就想试试。”
安德烈双眼发亮:“对,现在就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