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生没到现场。他透过缝在手心的显示屏看见拍卖小锤最终落下,丰子恺《借问酒家何处有》成交价五十万,比估价高了五万。画面像一张颇有雅趣的卡通作品。背行囊的老者遇见骑胖牛的小孩儿。两颗松树枝叶不多、风骨疏丽。远处绿洲几抹杏花。湖水与天空留白,似乎水天一色。方生很早把画送到北京保利拍卖。此时此刻,他在上海城隍庙附近,吃完生煎包,挤出人群,找到小巷僻静地方。耳中助听器“滋滋”响。
“安德烈?”方生用西班牙语问。
加密线路接通,对方开口:“货卖了?”
“卖了。”
“原作呢?”
方生斜挎高仿电脑包。他低头瞧瞧,才说:“齐白石的已在黑市转手。丰子恺那张我喜欢,自己留了。鉴定专家没看出来。可以保证,我的打印机临摹近现代中国画,没问题。再过几年,黑市上的货会比藏家手里的赝品还多。”
“我承认你厉害,不过,你别忘了,我才是最初专家。给你看个东西。”
“等等。”方生戴上棕色墨镜。镜片呈现十年前视频。安德烈穿粗布裤子,贴身T恤,戴口罩,浑身脏兮兮的,操纵巨大打印机,像在上个世纪的印刷厂工作。
“荷兰阿姆斯特丹老工作室,地下,就在‘安妮之家’旁边。二战时那个犹太小姑娘藏了一年多,还是被纳粹发现了。我早该知道呆在阿姆斯特丹不是长久之计。”
十年前,安德烈还是个精力十足的小伙子。他挥动手臂,招呼全息图像。三张画投射在空气中,环绕他慢慢转动。图像只提取原作几个图层,显得很模糊。大片大片色块贴在一起。安德烈触摸半透明画作。触摸点随即显示作品的色度,颜料,以及详细的化学构成。他一个字节、一个字节校对参数。打印机背后,巨大的原料盒子随参数变化发出“咣当咣当”声响,缝隙处冒出浑浊烟雾。
方生笑了:“你的原料盒子一直是蒸汽朋克风格。我以为年纪大了,你会选点平和的东西。”
“我查过,你的新原料盒子仿中国宋代漆器盒,只是大了十倍。深红色,纹路一圈一圈的,一百二十层工序。中国人,你年纪越大越讲究。”
方生没回答。他盯着画面。安德烈完成最终校对,收回全息图,转动原料盒子黄铜色的巨大扳手。一下、两下、三下。打印机“嘎吱嘎吱”吐出画布。半小时后,一幅油画复制完毕。安德烈轻快地将桌上杂物拨开,找到画框,熟练装裱。机器接着吐出第二张、第三张。
方生想起十年前四亿美元拍出的《卢西恩·弗洛伊德肖像画习作》,是爱尔兰画家培根的三联画。三幅画中,同一人物坐在画面一侧。背景一半黄色一半棕色。画中人被几何图案框着,身体扭曲,皮肤和衣服互相粘连,表情和颜料混在一起。色块与线条,精神与物质,搅和不分,凝固在画布上。
安德烈复制完艺术品,伸展胳膊,长吁口气。
方生点击手心显示屏,查询数据,说:“没人鉴定培根的《弗洛伊德》是赝品。我以为你的腿是因为毕加索断的。”
“不是毕加索,是培根,还有该死的弗洛伊德爱好者。十年前,我复制了这三张画。才过了五年,就有人看出它们是赝品。残疾给了我三个教训。第一,毕加索的草稿几乎人人都有,没那么珍贵,藏家即使收了赝品,也不会大动肝火。第二,热爱精神分析的家伙都有神经病。第三,”安德烈停顿,声音有些愤怒,但转瞬即逝,“把你逼到死角的,不是藏家,不是鉴定家,不是国际反伪造联盟,而是同行。”
“真品呢?”方生问。
“送回去了。保命。”
“我们需要国际反伪造联盟,需要同行。逃过他们眼睛,我们复制的艺术品才是最好的。”
“我就知道,你一直最有追求。”
“你也一样,瘸子。你找我想说什么?”
“比利时复制银器的波什先生被通缉,躲在我这儿。当然,他已经不复制银器了。这回是梵高的画出了差错。洛伦佐好像惹怒了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他伪造了大家伙,被抓住也赔不起,只能坐牢,被打残,或者等死。艾瑞克觉得澳大利亚的土著玩意儿腻了,上周去印度采风,我发的消息也不回。杰克还是老样子,干得不错,把偷鸡摸狗的事儿办的光明正大。他发现美国二十世纪艺术品除了兜售概念,其他乏善可陈,两年来一直在倒卖中东古物的赝品。因为谁也说不清楚真品在哪儿。然后他找到我,说要合作。”
“我听说,你装配了全新打印机。”
“对。杰克来西班牙找我,说可以量产。他说这个行当潜力无限,我们有机会玩儿大的。”
“你准备合作?”
“一起干,多找几个人。”
“我喜欢单干。再说,看你复制《弗洛伊德》,十年前的技术就比我好。凭什么找我。”
安德烈哈哈大笑。他三十出头,嗓子似乎已被酒精烧哑。
五年前,方生碰见他,阿根廷人刚被打断腿,躲在约翰内斯堡肮脏贫民窟里,靠贴身打印机复制子弹,当地黑帮才没把他搞死。方生下飞机,收到加密网送出的求救信号,收件人只针对艺术品伪造高手。信号里套着三重迷宫代码。方生破解后意识到是安德烈。他终于鼓足勇气,怀揣手枪,深入贫民窟,几经问询,被人盯上。六七个家伙扛着散弹枪围住他,问他是不是找那个“什么都能复制的安德烈”。方生不敢暴露身份,觉得自己不论回答什么,都会当即丧命。情急之下,他举起左手,张开手掌,右手迅速伸入夹克,一枪打穿左手手心。他扔掉抢,踢进水沟,晃动血淋淋的手臂,挤出笑容,表示一切正常,身子却不停地抖。他哆哆嗦嗦在电脑包里找了半天,用打印机扫描右手,镜像置换,十分钟内重建了左手。
方生说:“我能治好安德烈。”
见面时,安德烈却蜷在角落,说:“我试过,治不好,活物终究没办法复制。”
那时方生低头看自己的手。手心又烂了。他的扫描仪和打印机只复制艺术品,不复制有机物,以后也不会了。
方生把思绪拉回来。安德烈还在笑。
“在南非救你只是偶然。我们不熟。”方生打断他。
“你没救我。你的左手后来烂了,损失算你的。”
“很好。”
“我看中了你的技术。你一直装得很谦逊,藏得很好,但没用。你打印近现代中国画,是黑市上数一数二的东西。不过复制近现代艺术品很简单,真迹监控少,扫描方便,相应的原材料也好配。古代作品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挖出来的文物。想想碳十四。我知道你弄过唐代画儿,唐代金币,也复制过汉代玉盏。不用说八大山人和郑板桥。齐白石和丰子恺对你而言只是小打小闹。”
方生没立刻回答。他用化学手帕擦干净手面、指尖。他掏出丰子恺真迹。灯光昏暗,路过的住户向他打招呼,说画得不错。方生瞅着“牧童遥指杏花村”一句,突然问:“哪里卖酒?”
“不远。”
“借酒消愁不好。”助听器里安德烈用中文说。
等人走远了,方生才说:“唐代作品,我只复制过周昉的《挥扇仕女图》,费了三年功夫,寄给扬·艾克了。让他帮我找人鉴定。他告诉你的?”
“没。只是我的猜测。我也想拉他入伙。”
方生不由摇头:“你想复制什么?”
“来找我,我就告诉你。格拉纳达阿尔拜辛区。我清楚,你也喜欢不惜代价,复制更多、更有趣的东西。”安德烈中断通讯。
助听器“嘀嗒”一声,声音切换回保利拍卖现场。
手心图像显示,李可染的《万山红遍》四亿人民币成交。方生三个月前随手复制的。他刚接了有关元代黄公望的单子,负责打印《九峰雪霁图》。他得到巨大佣金,更新了扫描仪与原料盒子。
方生一边收起丰子恺真迹,一边想象《九峰雪霁图》赝品挂在“偃师”集团董事长私人书房里。有人知道方生复制的绘画与真品无异。他可以退出黑市,金盆洗手,做正规的艺术品复制买卖,只搞私人定制。
“但这没意思。”安德烈接入黄铜色金属假肢,准备告别方生,离开约翰内斯堡,“复制不是服从,而是创造,最终也能改变世界。”
方生不停搓手,直到左手手心的显示屏变成皮肤颜色。他转过几个街道,走错方向,靠近外滩才发现便利店。黄浦江对面,浦东高楼一半在云雾之上,一半在云雾之下,像秘境里巨大的钢筋丛林。霓虹灯广告周而复始。云层颜色变化多端。方生拎着一瓶伏特加,脑子里是杰克那张充满干劲、没有节制、直白坦率的脸。
他不想和他合作。
事情最终会变成脱缰野马,他需要一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