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拓笑笑,又转头看向窗外,不置可否的样子。直到下车,两人没再说话,只有自窗外吹进的风在他们之间。
在门口,楚尘和魏拓互道了再见后各自拿钥匙开门,临关门时,魏拓问道:那昙花怎么样了?
楚尘怔了下:还放着,但没再开。然后自嘲又安慰对方一样:也没什么,都说了昙花一现了。
魏拓又露出那种疲倦但干净的微笑:“一现”都被你赶上了,不是很好?
楚尘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复又道了一遍再见,关了门。
关门声响起的瞬间,楚尘如释重负地倚在门后,仍然处于某种不可思议的状态,那个看昙花的非真实夜晚和今天的同事介绍竟然重叠了,这种重叠让她有点慌乱,和月下之花同时出现的月下之人忽然在青天白日出现,她感觉像是心底的秘密如同贴在单位宣传栏里的通知一样不能问为什么只能接受的被公示了。
然而无可否认是,她内心里有一种完全无法抑制的喜悦:她和魏拓有了另一种联系,一种真实的联系,虽然她并没有对这种联系有过多丰富的联想,而等到不久之后,她才明白,也许关键的正是这种自己不会过多想象的联系。
魏拓的工作表现得到单位很多人的好评。说是“很多人”是因为,魏拓这类型的人,不管自己怎么低调不爱说话,甚至刻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却总是会让很多人注意。他似乎对工作的枯燥和安稳都没什么反应,妥妥当当的对付着各种发票数据表格,可他那种有点飘忽的气质又总不能让踏实这样的词儿扯上关系,在这一点上他又是吃亏的。
对魏拓的工作持怀疑态度的大概只有楚尘。无论如何她就是觉得魏拓做不好这份工作,或者不该做好,做好了反而有点折损自己了,他在她心里莫名有种翩翩浊世佳公子,自己想想都觉得肉麻,但又止不住这种感觉。
午休是单位最安静的一段时间。小城地方不大,坐公车或开车都很方便,骑电瓶车自行车步行也都可以打个来回,很多离家近的同事都会回家午休,剩下的则在办公室打盹。这时楚尘通常躲在单位的阅览室里,看会儿书,或闭目养神。
负责阅览室的何莉是楚尘在单位最好的朋友,虽然并非闺蜜式的那种亲密。因为机关单位一些恼人的人际关系,楚尘一直坚持不把同事关系带入自己的私人朋友关系。但也许是阅览室本身在单位就有点遗世独立、远离办公室复杂人际关系的意思,以及何莉本人不爱说话的性格,楚尘和何莉彼此很对味,她有时还会帮何莉采购或整理一下图书,何莉身体不是很好,也乐得清闲,每到中午时何莉会回家午休,这时楚尘就顺其自然地充当了值班者的角色。
这天中午特别热,各个喧嚣的办公室全都进入懒得动弹的安静,整个机关大院里除了夏天特有的一些鸣音,就只剩下空调制冷的声音。楚尘掩好了阅览室的门,开了一会儿空调,待房间有了凉意后就关了空调,以贮存住凉意又不用忍受空调的噪音。
楚尘靠着一排阅览架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一本杂志,开始有点犯困。也许是安定片起了作用,这几天她的失眠状态有所好转,生活似乎也规律起来,但由于睡眠状态的脆弱,她总是迫不及待的迎接中午这段疲乏期的,想着能眯一会儿,而且躲出办公室总让她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小窃喜。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手中的书就要滑落在地上了,她等待着滑落在地上将要发出的声响,那声响会像闹钟响声将她带出睡眠一样将她推进睡眠。
然而在书离手的一瞬间,那种纸质接触木地板而发出的闷吞声响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出现,感觉像被什么接住了,楚尘本能的睁开眼睛,看到魏拓手里拿着那本书,对她微笑。
“没吓着你吧?”魏拓的表情和声音皆有笑意,却没有不好意思。
“吓倒没吓倒”,楚尘还没彻底从午后的慵懒和睡觉情绪里恢复过来,微微皱着眉:“惊倒是有一点。”
“你皱眉时眉心的印子很像昙花瓣将开未开时褶皱的样子”,魏拓也坐在旁边的地上,安静看着楚尘的脸。
“啊?那是什么样子?”楚尘好笑地问道。
“嗯,就是不忍心让人打扰但是光等着又很着急的样子。”
“不忍心打扰?你还没打扰?先是大半夜把我叫起来看昙花,现在又打扰我午休”,第一次和魏拓离得这么近,楚尘却没什么压迫感,反而轻松随意,这种轻松随意像刚洗干净晾干的头发飘在风里的那样舒服。
“还真的没意识到这都是打扰呢,是我太自信了吗,总觉得你应该也不会真觉得被打扰。”
阅览室里非常的安静,储存的凉意使得温度刚刚好,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也是小小的,有什么东西不愿被打扰,声音一大好像就会破碎。
“不过,怎么想起来养一盆昙花的,花草本来就短暂容易让人伤感,昙花还是短暂中的短暂”,魏拓的疑问听起来像某种自我独白。
“所以把它扔到门口呀。”
“真的吗?真因为它伤神了呀?”
“嗯”,楚尘沉如实说道:“不过倒不是因为开花短暂让人伤感什么的,而是相反,本来想看夜里的花开,却总也不开,花不开,也睡不着,撑了几天实在熬不住了,就狠心放门口了,想丢了或让物业清理了。”
“但是谁知道刚扔了花就开了”,魏拓接过楚尘的话。
“嗯,真危险呀,差点就看不到了”,楚尘对着空气兀自地笑起来,“不过看到也不好。”
“嗯?”
“因为太美了呀。”
“你看,果然还是伤感了呀。”
“嗯,但是,我知道有那种能真的把花就是当做花的人呢。”
“谁?”
“送我昙花的人。”
“那是谁?”
“我男朋友”,楚尘转过头,保持微笑的表情,直视魏拓的眼睛。
晚上回到住处,楚尘一打开门就看到窗台上的昙花,这盆昙花被她移来移去好几回了,她直觉的希望它能始终处在她目光最容易所及之处。她走近仔细地看了看,还是没到看花开的可能性,有一种不易察觉的遗憾和期待在心里出现,然后此时她接到小吴的电话:“有点事情想跟你说,去你那一趟。”
“什么事儿不能在电话里说”,楚尘笑起来:“你这么严肃的一说怪吓人的。”
小吴也在那头笑:“见面再说吧,已经在路上了。”
挂了电话,楚尘把那盆昙花捧起来小心的放在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小吴看到它,尤其是小吴之前还建议她扔掉,真奇怪,她想到小吴要她扔掉昙花的这一点竟然早于昙花本是小吴送给她这一点。
小吴每次一来,楚尘都会觉得房间里的气息立刻不一样了,小吴好像随身带了一个电吹风,一个人住的清净寂寥立刻被冲散了,屋子里出现一种略显拥挤的温暖。
“到底什么事儿呀”,楚尘听着窗外的车流声和人声,问小吴。要是只她一个人,她听着窗外这些声音时总有孤独被排斥在外之感,小吴在旁边的时候,她却真实的觉得她也是这喧嚣的一部分。
“是这样的”,小吴想了一下,下定决心一样:“今天我爸妈催了我们的婚事,我也觉得,我们差不多该结婚了。”
一瞬间,楚尘复又从喧嚣中腾空而起,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她的注意力全都被集中在眼前这个人的这句话上。
过了好一会儿,楚尘轻声说道:“我不想结婚”,然后,身上仿佛有种奇妙的气流通过,楚尘接着说道:“我们分手吧”,语气的轻描淡写但斩钉截铁连自己不可思议,和小吴两个人面面相觑地站在那里。
良久,小吴好像要确定什么的说道:“不结婚,然后还要分手,我没听错吧?”
楚尘已经失却了刚刚说话的淡定,但还是勉强地往下说下去,然而这太难了,一直以来,她那么习惯于不去说不,以至于声音里有一丝颤抖:“我觉得,我总不想结婚的话会拖累你”。
小吴这时发出一种无法相信然后类似嘲笑的笑声,好像楚尘的话不过是敷衍一样,问道:“你是目前不打算结婚呢,还是说,你是不想和我结婚呢?”
“我就是,不想结婚,具体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尘决定老实到底,虽然她知道这种老实会把自己和小吴都置于非常难堪的局面。
而小吴似乎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一样,类似自言自语地说:“目前不打算结婚不就是不想和我结婚吗,我这是什么问题呀。”
“我好想在喜欢一个人”,小吴那种茫然的状态让楚尘决定用真相来面对他面对自己:“其实我并不太确定我对婚姻这件事的想法,我现在确定的是,我在喜欢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是我不想骗你和自己。”
局面已经变得很难堪,小吴不可置信的再次盯着楚尘看,然后去窗台附近点了一支烟。小吴平时很少抽烟,多放在包里用以应酬,楚尘怔怔地看着,烟雾里小吴看上去有点伤感。
一根烟的时间之后,小吴问楚尘道:“那么楚尘,你,喜欢过我吗,或者说你对我有过比较强烈一点情感吗?”还没等楚尘回答,又自顾自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感觉,你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你觉得你的生活其实已经看到底,已经结束了,你准备接受这种状态,所以接受了我”,他的语气变得更缓慢却强烈起来:“可是楚尘,在我心里,和你在一起,是意味着某种生活的开始的”,他说这话时始终没有看楚尘,而是一直望着窗外。
楚尘心里很难过,这种难过源于歉疚。如果喜欢过一个人后来却不喜欢了是不会有歉疚的,因为你明白你是只是听从于情感,情感有时会让人心狠,丧失道德感,她愧疚,只是因为她没喜欢过小吴,是因为她觉得辜负小吴和自己的两年时间和心意。
她知道小吴至少部分说中了她的想法,她对小吴的好感有很大程度是缘于他带给她的生活平静之感,就像她对魏拓的好感缘于他带来的生活波澜之感,她意识到:也许她真的在行为上不曾放纵自己,但却在情感上一直放纵自己。
楚尘走到小吴旁边,空气里都是距离,坦白之后的距离,跟他一样望着窗外:“我本来以为,因为我们两个人的条件、处境差不多,我们在一起,不管是在旁人看来,还是双方的父母看来,甚至我们自己看来,都是一种合乎常理规矩地在一起。可是好像这种想法一开始就有了问题,因为这种想法,我不但无法对你有强烈的情感,甚至无法感受到你的情感,也许,那种一开始就对情感的妥协,才是情感的忌讳吧。”
说完之后,她等待着小吴的反应,生气,暴跳如雷,责骂她,她都能接受,可是小吴安静极了,继续抽着烟,不说一句话。忽然,小吴连烟都没来得及扔,拿烟的那只手举高,另一只手使劲抱住了楚尘:“你感受到了吗,我的情感。”
楚尘闻到小吴身上刚刚沾染的香烟味,觉得有点刺鼻。“我已经喜欢别人了,在我没有抱任何想法的情况下”,她轻轻挣开小吴的手臂。
第二天,楚尘强打精神来到单位,昨天发生的一切让她有强烈的不真实感,但又只觉,尽管并没有什么激烈的言语和行为,可是有些东西覆水难收了。这时楚尘会感谢平时看来机械无聊的工作可以让她进入某种条理性,不用胡思乱想,有点类似于体力劳动的作用。
等忙的差不多了也就又到了午休时间了,楚尘没吃饭的心思,准备直接带点零食茶水去阅览室。这时小马凑过来说:“昨天看到魏拓和他妈妈了。他妈妈搁中年女人里可真是一眼挑出来好看的。”
楚尘产生了一种浓重的好奇又恶心的感觉,她不知道为什么小马对待别人都那么沉稳周圆,独独对待她时像个爱说闲话的市侩女人,连带让她对自己等而下之了,何况她确定这不是闺蜜之间的悄悄话,而是真的就是说闲话。
“不过再好看也没有用。魏拓他爸在外边有女人,当然是年轻漂亮的那种”,小马接着说下去:“魏拓他妈妈是挺软弱的一个,外边的女人闹到家里去了呢,有次发生冲突还受了伤。听说魏拓一开始坚决不回老家的,后来答应回来就是为了照顾他妈妈。”
那魏拓之前的晚归大概是因为在家里照顾受伤的妈妈吧,楚尘心里想到,然后装作漠不关心的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小吴脸上浮现出有点奇怪的笑容,似乎是嘲笑的意味:“机关里怎么可能有你彻底瞒得住的事情。”
楚尘没再说什么,收拾了东西,跟小马说道:“我替何莉看会阅览室,先走了”,转身出了办公室门。
楚尘忽然觉得心跳的很快,步子也随之跟着加快,几乎是半跑着走到阅览室门口,哐当一声推开了阅览室的门,发出的声音大的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在慌乱之中她看到了翻着一本书的魏拓。
魏拓似乎也很被惊了一下,他看到楚尘,放下书微笑地走到她面前:“怎么了,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中暑了?”
听到“中暑”两个字,楚尘更加莫名了,因为在这个三伏天,她竟然觉得手脚冰凉,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魏拓,好一会儿后,又不管不顾地走到一排书架的尽头,拿了一本书胡乱的翻。
魏拓立刻跟了过来,关切地问道:“你这究竟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楚尘停止了翻书,复又重新盯着魏拓看,魏拓也不再说什么,盯着她回看,摆出一副非要等着你说出点什么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楚尘神经质地笑起来,先是抿起嘴角做出一个笑的动作,然后鼻子里发出“噗嗤”的声音,再然后嘴里开始了呵呵,再再然后,就是止不住的大笑了,好像忍了很久终于有机会彻底笑出来一样。看她如此魏拓也忍不住笑起来,甚至笑得更夸张但又更真实,简直算得上捧腹大笑了。
也不知道笑了多久,楚尘安静下来,说:“我听说,你是为了照顾你妈才回咱么这儿的。”
魏拓仍然在不出声的微笑:“是啊,所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