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小吴像蓦地想起了什么一样,从地上提起一个用黑塑料袋罩住的花盆。“路过花卉市场,有家老板喜欢养昙花,我想昙花不是晚上开吗,虽然没见过真的,但看老板拍的照片挺好看的,给你带了一盆,你晚上不是睡不着吗,看看到底什么样”,终于有什么东西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倦怠。
“你知不知道‘昙花一现’呀,不觉得不吉利呀”,楚尘没养过花,不知道昙花的习性,知道晚上开,但不知道光照对花的影响,想取开塑料袋中途又作罢了,心里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花就是花,我不信这些”。小吴笑笑说。楚尘想,这时候她真应该爱他这种稳妥踏实。
“但是干嘛拿个黑塑料袋装着呀,多难看”,楚尘开心的抱怨道。
“嗨”,小吴这次笑的也很开心:“你觉得我这样的,端盆花还端盆昙花,不像回事儿吧”,楚尘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小吴也是知道自己的安稳稳妥的。
回到住处楚尘立刻去掉包在花盆上的塑料袋,未开的昙花就像一颗收缩的心,表面覆盖的细细的脉络如同脆弱的血管,用手指轻轻触摸花蕾的表皮,表皮脆弱的质感使得她原本纤细的手指看上去有些粗糙,她立刻收回了手指,感到一种微妙的沮丧,呼了一口气将花盆放在窗台上,空气中如同飘荡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叹息。什么时候会开呢?她心里暗暗期待。
以后几天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因为多了一盆不怎么日常的昙花而改变。“昙花”这两个字儿说出来就会在舌尖留下的矜持感在花蕾持续的封闭中慢慢淡去,楚尘继续着没什么波澜的生活。然而,有时半夜睡不着时她会看看那盆昙花,想从中发现是否开放的痕迹。有次楚尘从网上搜索昙花的花期,有资料说并非所有的花苞都会开花,有些花苞也许只是徒然的酝酿,未必见得真等得到昙花一现的刹那芳华,心中忍不住黯然。
从某个方面说,这盆未开放过的昙花进一步加剧了她失眠的程度。倘若她从前晚上上网读书各种方式都是为了等待睡意,现在则有种潜在的不能睡着因为万一在睡眠中昙花悄悄绽放而又凋谢该如何是好的担忧。这么以来她的失眠从一种烦躁变成了一种主观兴奋,夜里的主观兴奋到了白天就会变得更加的疲倦,她愈加的无精打采。
楚尘把这种心境跟说给小吴听,小吴先是说:你是像聊斋里的人物一样,被花精迷住了魂吧,随后又严肃道:当时拿给你就是一时兴起,对我来说它只是恰巧在夜里开的花,但对你来说,你好像对它赋予联想了太多东西,这会让你很累,扔了吧。
楚尘没说话,她承认小吴说得对,然而又不想爽快承认,和小吴在一起后,小吴这种凡事都倾向于从她性格角度分析的习惯有时又让她感到压力,于是低着头喝杯子里水。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对小吴说,要不去开点安定片吧。小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说,可以呀,科学剂量的安定片是可以服用的,然后再去买点保健类的药品,放宽心情,别着急。
楚尘有点感动,刻意振奋精神大声说好,我们去买药,然后再去那盆闹心的昙花扔了,在小吴看来,楚尘每次这种刻意的活泼亲近反而会让他察觉到距离。
当天回到住处楚尘好像怕自己多看它一眼就会心软一样,直接就把那盆昙花从窗台上搬下来放到了门口的楼道旁边,想着明天一早顺便放到垃圾桶旁边或者也许物业人员会捡走,没再去想这种期待别人代为处理的心情本身就是一种心软。喝了一杯热水,吃了一片安定片后,她心里一阵轻松,躺在床上翻一本书准备睡觉。大概是安定片发挥了效力,不一会儿她觉得身体发沉,手中的书顺势落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间楚尘听到有敲门声,她翻个身以为是错觉,没理会,过了一会儿,还是有声响,她彻底惊醒过来,侧耳倾听,的确是敲门声,她摸到枕边的手机,凌晨2点钟。她想也许是敲错门了,就在黑暗中静静又听了一下,敲门声仍在继续,那声音并不刺耳粗鲁,而是如同一种提醒。而且因为现在住的小区治安一向都不错,楚尘走到门口大着胆子问了一句:谁呀,并透过门上的猫眼往外看。顷刻,门外传来一句低沉的男声:门口的昙花开了。又补充道:我住对面。那声音里有种特质,让楚尘完全没了防备感。
楚尘打开门,恍惚间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他的轮廓,五官显得模糊,瘦长的影子洒在楼梯上,呈现出几何状的折叠,整个人都带着夜色。楚尘顺着他手势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朵白色的昙花在昏黄的楼道灯光下兀自开着,每一片花瓣都像尖尖的透明的指甲,层层叠叠,如观音之手,但又清瘦一些。楚尘愣在那里,这暗夜中的美丽,快让她眼泪流出来了,少年时代她喜爱读李白的“山中发红萼,纷纷开且落”,她不明白一向被后人认为逍遥自在的酒仙为什么有种寂寥,今天侥幸看到这盛开的昙花,仿佛能体味了。
楚尘跑回房间披了件外套又跑回来,坐在地上注视着这朵绽放的昙花。男子惊奇的笑道,你该不会是要一直看着然后等到它谢了吧。楚尘这才想到眼前还有别人,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统共也开不了几个小时,要是还不看完,有点遗憾。末了又加了一句:本来以为不会开了,因为每天晚上都等的很心焦,就扔门口了,没想到这时候开了,谢谢你把我叫醒。
男子笑道:我还应该谢谢你呢,半夜累得不行回家,一走到门口看到这么好看的花,跟喝了啤酒一样舒服,不对,啤酒好像不是很配昙花,总之就是有种醉酒的感觉吧,也就顾不得礼貌不礼貌直接就敲门了,没把我当坏人就不错。
这时楚尘看清了男子,眼睛大而明亮,眼神里有忧郁却不浑浊,脸上有种疲倦之后受到触动的快乐,身上的白衬衫有褶皱和汗渍和这种快乐不太相称,这让她觉得他是真的刚度过了一个糟糕的夏天夜晚然后现在真实的因为一朵花的绽放而开心。
“那不如搬回房间里去好了”,男子接着说:“在门外太辛苦,太晚了,也不安全。”
“之前因为不开花就把它丢了,现在开了花又拿回去,总觉得太不仗义了”,楚尘有点不好意思。
男子愣了下,旋即问道:那你觉得一直把它留在门外比较仗义?
楚尘也愣了,紧接着两个人一起笑起来,笑声冲淡了夜晚中昙花带来那份清寂之感。
“拿回去吧,把它放在门外不是还让多一个人赶上花开吗,也是善事一桩,它不会怪你的”,男子说这话时目光一直在昙花上徘徊。
楚尘也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朵昙花,心里再一次发出感叹:它真美,随后轻声说,你还想看吗,你如果想看的话,就放在这一起看吧,因为真的太好看了。
楚尘的落落大方似乎让男子吃惊但同时似乎又很欣赏,然而他还是说道:“不了,看花开很愉快,但紧接着又看凋谢的话,在夜里恐怕有点吃不消,我今天晚上的情绪保持现在的喜悦足够了。”说这些时他脸上有种难以察觉的悲伤。
楚尘对这个陌生的邻居男子起了莫名的好感:她见过的男性里,或将表露悲伤的情绪当做没有男子气的表现,或就真的是没有男子气,眼前这个人表露出来的情绪虽然有点惆怅但却有种潇洒自在,他的拒绝也因此显得真诚,没有让她感到难堪。她答道,那好吧,既然这样,我就把它搬回去了。
男子说,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回去慢慢看吧,花期之后尽量多睡会儿,总像昙花一样当夜猫子会很疲倦的,他这样说着,拿钥匙开门,进门之前转身对楚尘说道:我叫魏拓。
楚尘捧着昙花微微一笑,我叫楚尘,看他进门,她也转身进门,在关门的瞬间,她听到同时传来的关门声。
楚尘先把花盆放在窗台处,看了一会儿又把它移到床头柜的床头灯旁边。据说美人、英雄和花都要在灯下细细地看,楚尘斜在床上顺其自然的睁着眼睛,没有睡不着的焦虑也没有睡不着的兴奋,心里很安静,好像任何情绪的波动都会惊了眼前的花。在这种安静中她慢慢融入了无边的睡眠的海洋,并没有等到昙花的凋谢,而第二天醒来之时,看到已经收拢的花蕾,也并无遗憾或者忧伤。
第二天早晨楚尘神清气爽的第一个出现在办公室,烧开水,开窗通气,给主任倒烟灰缸,给绿植浇水,刘主任来了之后道:小楚今天心情不错呀。楚尘暗自吐吐舌头,心想果然还是太藏不住事儿呀,动不动就会被看出心情,不过仍然无法收敛起自己的喜悦。
小吴中午直接来办公室找楚尘,看着楚尘,小吴说:今天脸色不错,安定片要严格按量吃,那昙花扔了吧?
楚尘不知如何回答,她直觉昨天晚上一些事情虽然清白且美好,却总存在某些不好说清的东西,忽然绽开的昙花,以及忽然出现的陌生邻居男子。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我也感觉今天精神不错。
“哦,那就好”,小吴听上去像是放了心,进去里间的办公室跟刘主任和小马打招呼。楚尘有时觉得主任和小马对小吴比对自己要多一些喜欢,小吴外表上的气质和这间办公室存在更多契合处。
晚上楚尘回住地方进门前,忍不住看了一眼对面,她暗暗思量到,那个名叫魏拓的男子现在做什么呢,昨天半夜才回来的他,身上携裹着一种夏日夜晚的气息。
被她重又移回窗台的昙花垂着头,好像昨天的绽放耗尽了它的气力,现在的它重新在酝酿着些什么,等待下一次什么时候的绽放。楚尘洗漱后边拿毛巾擦拭头发,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它,希望从中发现一丝丝绽放的可能性,十分钟之后,她放下毛巾,将定量取好的安眠药放回了药瓶。
她坐在那里等着,等着昙花开放的过程,即使昨天目睹了绽放的过程,她还是没有过多去追究昙花的相关植物知识,仿佛看过花开了就知道一切了,然而等到很晚昙花却一直没有开,直到她听到对门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她知道是那个叫魏拓的男子回来了,是什么总让他在夜深人静时分才回来呢?她昏沉沉的想,眼前慢慢变黑、模糊,在这片模糊中她感到疲乏和睡意,朦胧之中她想,也许她并非只是在等昙花的开放,还在等着这开门关门的声音。
楚尘没想到会在单位见到魏拓。她正复印材料时,小马走过来说:“主任叫你出来一下,有新同事来,要介绍给我们认识”,她走回外间办公室,看到一个人和刘主任在门口说着什么。这时刘主任走进来指着来人说: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财务处新来的魏拓,大家认识一下。
楚尘有点不可思议,仔细看了看来人,定了下神:没错,就是那个半夜叫醒她看昙花的魏拓,他的脸就是那样子:很容易让人多看一样却又不好意思多看。
真奇怪,楚尘心想,为什么于她来说,这个人在半夜时分手指昙花那种不大寻常的情况更具真实感,而在办公室这种人声喧嚣把人重心不断拉低的地方却显得如此的遥远和不真实呢呢?财务处,这样跟数字和计算相关的工作,她怎么也不能把它和魏拓联系起来。胡思乱想中,她看到魏拓伸出来的手,她也伸出了自己的手,她觉得他伸手向自己的样子,就像那晚把手伸向昙花的样子。
魏拓一走,小马就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说:知道吗,这个魏拓,咱们这新开的那个商场是他们家的呢。
“那他干嘛不在家里管厂子,要来咱们这种清水衙门?”
“现在的有钱人都愿意家里有个在机关上班的,而且我跟你说了吧,他这还是聘任呢,编制且得等一阵子呢”,小马老练地说:“再说你看魏拓那样子哪里像会做生意的人,听说他家里人就是看出来他绝对不可能做生意才一定要让他考个机关单位的,体面又稳定,挣钱对他们那样的家庭又不是问题。”
“不像做生意的人,那你看他像做办公室的人吗?”楚尘笑道。
小马不知道怎么好像忽然被得罪一样:“你看着也不像坐办公室的人,不也在这坐着吗?”说完就转身回里间办公室了。
楚尘有些莫名其妙,小马平时四平八稳对谁都习惯性微笑的一个人忽然显得有点琐碎和刻薄,随即她又想起,魏拓和她虽然刚才互看了对方一眼,但都没有表示出认识对方,这种奇怪的默契就像昨夜等待的开门声一样让她心里一惊。
下班时楚尘走向回家的公交车站,她故意慢吞吞的,心想着也许能遇见魏拓,快走到了才想到,魏拓每天都是半夜回家自然不会现在坐公交车,于是边暗笑自己边走进公交车,走向后排空位时却一眼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魏拓。
大概是察觉到了楚尘的目光,魏拓转过头来对她笑了一下,楚尘也笑了一下,去他旁边的空位坐下,心想要是刻意坐开反而会显得心里有事儿了。
魏拓对她说道:今天也没给你打招呼,不好意思呀。紧接着又说:主要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说是半夜看昙花认识的,估计听到的人都会觉得奇怪吧。
楚尘会心的接道: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事儿自己想起来都挺不可思议的。然后又用开玩笑似的语气说道:今天怎么回的这么早,不是习惯半夜才回吗?
魏拓用有点捉摸意味的眼神看了看楚尘,像是在寻思怎么说才能比较合适又不显得客套,片刻后好像对她说又像对自己说一样:是呀,前阵子都得半夜回去,不过从今天开始会按时回去了。
楚尘心想:他一个人住还是家里还有其他人呢?随即又对自己这个并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不好意思,不过没来得及不好意思多久她的思绪就被手机铃声打断了:是小吴的电话。
楚尘轻轻按了电话。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点发虚,觉得在魏拓面前接小吴的电话有些不合适,至于是对魏拓不合适还是对小吴不合适就说不清了。
魏拓看看她,问:不接吗?
楚尘笑道:不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