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谁喜欢夏季里的花谁就会在夏天死去。”
凌晨三点钟,楚尘紧闭着眼睛在黑暗中翻了个身,然后猛地坐了起来,一切都是徒劳似的叹了口气,表示放弃那等待了许久也没到来的睡眠。
男朋友小吴跟她说,如果总是睡不着,就不要闭着眼睛,而要使劲睁着,睁累了就睡着了。她开始对之报以一笑,这晚被失眠折磨的实在没办法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
眼睛使劲睁太久会觉得有点乏,这种乏力感会让她误以为就要睡着了,可待刚一闭上眼,各种思绪又如同夜里种种难以描述但确实存在的声音一样揉杂进脑子里,最后重新如同从噩梦中惊醒般一样从失眠中睁开眼睛。
等到终于因为反复的折腾和疲倦可以睡一会儿时,闹钟也响了。楚尘不耐烦又用力的按下闹钟,懒懒的不想把它放回原处,手里拿着闹钟躺着不想动。好一会儿,她皱紧眉心起来,倒了一杯热水闭着眼睛喝完,开始梳洗,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深吸了口气一点一滴的准备应对已经到来的显而易见没精打采的一天。
到了办公室,主任老刘和同事小马都已经到了。主任老刘是特别适合当主任的人,事情都交给两个下属做,做得好是领导带得好,做不好就是年轻人缺乏经验,想想看,一个主任,姓刘,浑然天成。小马是个五官都挺好的姑娘,做人做事儿也像五官一样挑不出什么毛病,也没什么让人印象深刻之处,总之就是在别人一提起她时,就会立刻浮现她笑的刚刚好好的脸,没有一点不是。为了这份挑不出毛病,楚尘常常不知道是该亲近还是该疏远她,有时楚尘会对小马的周圆妥当生出极大的羡慕之心来,有时又忍不住的厌烦。
主任端着茶杯踱到楚尘办公桌前,对着茶杯吹了一口气,笑眯眯地说道:“楚尘来了呀,开水烧好了,多喝点水,秋天了,干。”手里的茶杯因为长久的泡茶而不注意清晰有浓重的茶垢,每个主任都有这么一个满是茶垢的杯子。楚尘心下立刻明白主任是嫌她来晚了,年轻人打扫办公室烧开水在单位是不言自明的事儿,楚尘比小马晚来一年,所以这是自己的分内。起初刚来单位时楚尘像所有的单位新手一样都是来的最早走得最晚的那个,这些活儿也不用主任多说就巴巴的做完了,偶尔有机会发现被人先做完了,反而心里空荡荡的有些束手无策,待到后来就开始有点“油条”味道了,对什么事情都懒懒的,也不太在意主任的明示和暗示了,想到这一点她总是庆幸自己没有当初的战战兢兢了,但又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楚尘抿嘴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没接主任的话茬,开始整理收发室刚刚送来的尽早刚到各类报纸以及发给各个部门的信函、材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不太在意主任的说法了,甚至在心里明确跟自己承认很不喜欢刘主任,反正在单位里,只要老老实实的做好本职,不入同事圈子不讨好领导,只保持基本的社交其实也是可以生存下去的,当然前提是,你铁了心不打算升迁出头。楚尘不敢把自己说的这么绝对和清高,很多情况下她只过眼前,眼前她不喜欢刘主任就是不喜欢他。唯一困扰她是:她弄不清楚自己这种对领导的轻慢是不是也是对工作的一种轻慢,她看不惯每天看着报纸喝茶水的刘主任,但也不保证自己和他在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刘主任见楚尘没说话,从桌上拿了份今天的报纸进到里间办公室去了。他倒没觉得生气,在他这个年龄,这份工作,这份职务,是不会轻易生气的,不生气是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方法,也是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结果,他的整个人就像开水壶的木塞,本来是木头,但被开水的热气熏的有种软绵绵的涨起来的感觉。他有信心小马和楚尘有一天也会像他一样。
楚尘故意放满整理分发资料的速度,这样等下她就可以借口工作没做完继续在办公室里呆着而不用去单位大院做广播体操。刚开始她知道单位每天都要做广播操时觉得很是好笑,单位一个年长的大姐跟她说,广播操是一定要去做的,不然别人怎么认识你,怎么知道你来上班了,重要的是,领导怎么认识你?楚尘觉得更好笑了,把任何场合都变成社交场合的人让她觉得心机太重。她装作不解的样子说:都忙着做广播操,哪有人会注意你在不在呀?其实她读过相关的书,好像单位做广播操的习惯在延安时期就有了,那时候男男女女都聚到一起做广播操,领导从窗口往外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可以以此对个人的行为进行评定,甚至还有因此从中选择了自己的妻子的,一切都是规训,这一切从很早就开始了,楚尘多少知道那么一点。不过她坚持不做广播操的理由倒也没那么深刻,而是她从小对自己的肢体语言很不自信,在任何公共场合做肢体的展示都让她紧张别扭。她很庆幸这项每天早晨分发报纸资料信函的任务,每天做完广播操后各部门都会来这里取与他们部门相关的材料,所以在广播操结束之前必须分发好,楚尘的理由很充分。
在活泼健康的广播体操音乐里,楚尘觉得困,几乎是闭着眼睛把分好类的材料放到各个部门的信箱里,重复工作做久了,她确信不会有什么错误。
只有小吴知道她失眠。大学毕业后,听从父母的建议,楚尘回老家参加考试,成了小城一名普通的公务员。开始她很犹豫,因为似乎从小读的书受的教育都告诉她一件事情,那就是:去远方。虽然后来她并不清楚远方到底是哪里,以及为什么要去远方,但总觉得离开家,离开熟悉的地方去别处生活才是对的,是有出息的。然而在她毕业那一年,看到周围很多同学打包行李回老家时,她才惊觉风向的变化,有个同学跟她说,楚尘要是你家在当地条件还行的话赶紧回去吧,不然等你想回时也回不去了,现在看来她很佩服当初那位同学预言力,果然现在刚毕业的大学生有些甚至是很不错的大学回到老家来想找一份机关事业单位的工作都得层层筛选。她记得自己当时反问这个同学那你现在到处投简历找工作干嘛不直接回老家,同学一脸深沉地跟她说,你不懂,我这种回老家家里人也帮不了我什么,就算能在当地考个公务员啥的,熬不出来也还是紧巴巴的,你们可能觉得在大城市生活买房啥的有压力,对我这样的人,在老家那种三四线的县城生活都是有压力的。毕业那几个月,所有的人脸虽然是年青的,心境却一下子世故和苍老起来。
工作之后,楚尘却执意要搬出家里租间房子自己单住,平时也会被叫回家里吃饭,但除了周末无论怎样她都要回自己租的房子住。为此妈妈总是唠叨她:回都回来了,还跟我闹什么独立,你回家来干什么呢,不就是为了依靠父母照顾父母吗?
然而楚尘极其坚持,在她看来这算一种折中,一个人在外生活的孤独她想想是觉得害怕的,但和父母同住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渴望能有时间和空间独处,这种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有时她怀疑自己重新回到了总幻想自己不是父母亲生而是遥远的神秘的某个人遗失的孩子的儿童期,或者是既是完全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也要锁紧了房门不让他们进来、没有什么可写但也买了本带锁的笔记本的青春期。
有时她怀疑是不是就是因为自己一个人住而拥有的这部分空间才导致了日益严重的失眠,开始时是忽然得了独居的自由,生活仿佛如同大学时代一样作息没了章法,待发现不足以支撑第二天的工作试着改变生活习惯时却发现怎么也睡不着了。虽然中间也动了是不是搬回家住,在父母的约束下可以生活规律一些,但又觉得失眠这么长一段时间至今还能硬撑着则是因为能在疲倦的精神状态下不再抽出精力面对父母,这么一想就又更不想搬回家住了。
有回她跟小吴说,晚上老是睡不着,一快天亮又觉得困,白天也不敢睡,怕一睡就醒不了,没法上班。
小吴想了想说,你是学生气还没改吧,还习惯性当夜猫子。小吴是楚尘的高中同学,在楚尘看来高中时两人就像平行线,她和小吴在班里都属文静,楚尘是文静里带点激烈,小吴则是真的安稳踏实了,但总的来说都是文静占了上方,静态的两人自然没有什么交集。高中毕业后两人也没有什么联系,直到毕业后同一年回到老家工作才又见到。小吴见到楚尘时很兴奋,说楚尘没想到你也回来了,中学那会儿总觉得你以后会走得远远的。楚尘有点诧异有点开心还有点难过,自从回老家工作后,家人和相熟的朋友都觉得这个选择正确又省心,跟商量好一样跟她说在外边漂着太受苦了,回家是对了,在哪里都是过日子,小吴却对她有不一样的观感,尽管这种观感来自于遥远的学生时代印象。或者也许正是这点学生时代印象:楚尘潜意识里更喜欢从前的自己,并且总是忘了从前她也并不喜欢自己,而且通常来说能从一个人能从另一个人身上看出学生气并且不为之厌烦来总归有某种怜爱的因素,所以后来小吴对她表示好感时她没有抗拒,好像从她毕业之后所有人都忘了她从前的样子了唯有她自己念念不忘,现在有一个人也记起了。与此同时,从她做了回老家这个安稳妥实乏味的决定之后,她同时也决定接受所有安稳妥实乏味的一切。
就算这样吧,楚尘有点烦躁,有时她又是忍不住厌恶这种安稳妥实乏味的,问题是我想睡着呀,我很多回晚上不看电视不上网不看书躺在那里等着睡着但就是睡不着呀,别说的我跟故意不睡一样。
小吴听了只是笑一笑。他很关心楚尘,但失眠这种事,他觉得她未免夸大了。有时他会暗笑这种夸大,觉得矫情,但好像就是这点矫情又让楚尘哪里有些不一样了,平心而论,楚尘的五官单挑出来哪一个看都算不得上好看,但是组合在一起就有点与众不同的味道,这种味道也许就是这种矫情。
楚尘继续在电脑上做报表,旁边还有几页印着单位名称的信纸手写稿,是刘主任要要交给大领导的工作报告,刘主任他们这代人普遍不太会用电脑,虽然桌子上可能也配了那么一台,但也就是浏览下网页什么的,打字完全跟不上速度,给领导打字是年青下属的工作之一。不过刘主任的字倒是写得很漂亮,单位好多差不多年纪的老人儿都写字写得不错,不管是钢笔字和毛笔字,多高的造诣说不上,但外行一看就觉得周正有规矩,由此可见写字好也不代表什么,据说王羲之的儿子、才女谢道韫的丈夫王凝之就是这样,除了字写得好,整个人甚是乏味。楚尘边在这种胡思乱想中边做着手头的工作,在她看来自己做的工作没什么意义,但“没意义”可能恰是这种工作的意义,传递文件,打印东西,收发传真,接打电话,发会议通知,凡此种种,没有任何精神意义,然而整个备受诟病的行政机构确实就是这样运转的,行政工作人员,最好就是一颗没有情感的螺丝钉,老老实实的流水线作业,心甘情愿行政化席卷,多想无益。
兼做着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一上午一晃而过,每天都在忙,但似乎又忙的没什么成就感,楚尘保存好文档,摘了眼镜,揉揉太阳穴,拿了饭盒准备去食堂。这时手机响了,是小吴,楚尘当着小马的面接了电话,大声答应去单位附近的小饭馆去等小吴。这样她就有一个正当的理由不去食堂了,她不爱去单位的食堂,机关单位里没秘密,小城市的机关单位里更没有秘密,公共食堂像一个秘密风暴的台风眼,但如果不去食堂又会被说不合群清高之类:你缺席任何一个集体活动都会被人发现,这和楚尘从前的想法完全不同,她总觉得人那么多少一个多一个谁会注意,后来她发现完全不对,因为就是有人会注意。
楚尘走到小饭馆时小吴已经找好位子坐下了,自两人确立男女朋友关系以来,约会时小吴一直都比她先到。楚尘也没有迟到的习惯,有时看到小吴先到会以为自己是不是迟到了,但是看看手表时间刚好,有回她偶然碰见一个小吴的同事,同事不经意说到这件事:跟小吴约从来不会耽误功夫,不管是你找他还是他找你,你到的时候他保管已经在那等着了。楚尘这才知道小吴就是有早到的习惯,知道是习惯而不是特意后,楚尘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是这样呀,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小吴点了面食,楚尘点了米饭,两人都是在南方读的大学,但小吴一直不习惯吃米饭,楚尘倒是觉得米饭更好吃些。有回小吴开玩笑说,以后咱家做饭麻烦了,得做两样主食,楚尘有点不知道怎么接,好像一向不习惯开玩笑一样,小吴尴尬地卡在那里,过了一会儿自嘲地说,没事儿,就做米饭一样,随你,楚尘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不忍心小吴的尴尬,于是说以后再说吧,说完之后觉得什么都不说也比说这个好些。
中午是人最感倦意的时候,北方的夏天中午,连人同外边的街道似乎都疲惫不堪,两人没过多说话各自吃着饭。吃过饭后,楚尘觉得更加乏力了,嘴里的饭味和疲倦感让她很不舒服,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因为吃饱而变得笨重,中午实在又是最容易让人自我厌恶的时候。楚尘要了一杯滚烫的绿茶慢慢地喝着,试图用茶水的清新清洗掉这种感觉,绝对不喝温吞的茶叶水,即使是大热天,温吞茶叶水是刘主任那类人喝的。
小吴也陷入疲乏中,漫不经心地翻着手机。怎么两个人在一起不到两年却像是已经过了一辈子一样呢,楚尘暗暗想了一下,却也只是想了那么一下,疲倦,没头没尾的疲倦,她在疲倦中不愿继续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