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一路奔行至柳河桥。
柳河在历史上最有名的是柳雪,每到春天,河畔柳絮飞扬似雪。此地曾设驿站,亲人朋友折柳相送,依依惜别。出了柳河桥,便是另一重天地,多少远行的人不再回家,多少人从此无法团圆。
周道望着窗外,不禁心潮起伏。“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柳桥。”
彭晋三说:“你看,这边下雨了。”
“东边日出西边雨……”
“下雨好啊,像清明节。”
周道闭上了嘴巴。
路口的交通指示灯变换颜色,彭晋三停车等候。
周道已经习惯了,这一路上彭晋三逢红灯必停,停了十八次。
“我看见红灯,就像色狼看见了裸女迈不动步子。”彭晋三说。
周道忍不住笑出声。
出租车穿过路口,继续前行。
彭晋三说:“我是开车的,可你知道不知道,我最怕坐别人的车。以前出过事故,搭别人的车进城,眼睁睁看到撞飞了一个女孩。”
“比自己撞了人还可怕?”
“不少司机都说,自己撞的时候,一下子脑子是空白的,吓蒙了。但我看着别人撞,却很清醒……算了,不说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彭晋三缩着脖子。
“那说说我吧,我是个杀人犯。”周道说。
“哦。”
“你不惊讶?”
“为什么杀人?工友们群殴?”
“有个人剽窃了我的科研成果……”
“这什么世道,搬砖也需要科研成果?”
“那人还到处宣扬,说是我剽窃了他的。”
“那到底谁剽了谁?”
“我把他约出来,和他理论,说着说着,就杀了他。”
“一时冲动?”
“我从来不干那种傻事。”
彭晋三扭脸看了看周道。“他肯定没料到你会杀他。”
“我开始也没想到,等我准备动手的时候,就没工夫去想了。”周道在座椅上挪了挪屁股,“事后所有人都没想到他是我杀的,我平时连骂人都不会。”
“你这种人最可怕。”彭晋三扭脸看了看周道,“你是高级知识分子?”
“你看呢?”周道露出民工特有的笑容。
“你刚才说,没人想到是你干的,可你为啥要逃跑?”
“有个警察死盯着我。”
“为啥?”
“病态嘛。”
“但其实人家没盯错。”
周道愣了一下说:“谁对谁错谁知道。”
“我觉得你犯不着杀那个人,不就是剽一下成果……”
“你懂什么,那关系到荣誉,我要亲手洗刷耻辱!”周道突然吼道。
彭晋三受到惊吓,车头猛地一扭,贴着马路牙子停下。
彭晋三怒道:“你叫唤啥?信不信我马上把车开回柳河桥!”
周道没明白他的意思。
彭晋三说:“在关歧镇,要不是我前妻突然找我,我早就带着你一起飞了。”
周道说:“难怪你在石桥边心神不宁的样子,当时我没往这方面想。是不是刚才过柳河桥的时候,又勾起了你的瘾头?”
彭晋三瞪着周道:“你认为我不敢?”
周道轻蔑地说:“损人不利己的事,傻瓜才做。”
彭晋三忽然一笑:“那也好过某些人,被警察追得像狗一样到处跑。”
周道脸色一沉,很快恢复了平静:“你说的没错,我是沦落成了丧家犬。我更奇怪的是,我女儿怎么能看上你儿子?”
“你说啥?”彭晋三猛地一跳,脑袋差点撞到车顶。
“虽然没见过你儿子,可是一路观察你就够了。百分之九十的概率,一个出身于损人不利己家庭的孩子,以这种思维方式面对生活,怎么能给我女儿幸福?”
“自己屁股上沾着屎,还说别人裤子脏了。”彭晋三咬牙切齿地说,“早知道我儿子有你这种老丈人,他一生下来,我就把他扔到垃圾堆了。”
“人是依靠概率活着的,概率决定选择,选择决定命运。”
“那你坐上我的车,概率有多大?”
“百分之一。所以说冤家路窄。”
“你少在那儿屁屁叨叨。”彭晋三重新发动汽车,沿着街边往前开,嘴里不停地咕哝着。
周道问:“你说什么?”
彭晋三喊道:“老子最后行善积德,送你这个丧家犬回家!”
周道笑了:“思维方式这样调整就对了,这叫互惠互利,你在精神上得到了满足。”
彭晋三朝车窗外啐了一口。
“不过,你送我回家并不是因为你在做善事,而是你刚才忘了问你老婆,去哪儿参加婚礼。你又不想低声下气给你老婆打电话,因为你受不了那个婆娘对你的教训。两害相权取其轻,你选择了和我同行。所以说,我坐上你的车,是你今天最大的幸运。”
“我X,你简直不是个人!”彭晋三扭脸瞪着周道。
“看着路。”周道说。
“高级知识分子太可怕了,你老婆肯定更吓人。”
“为什么?”
“能弄住你的女人,那得多凶猛呀!”
周道望着窗外的绿化树,喃喃地说:“很久没见她了。”
彭晋三一边开车一边自顾自叹息,“唉,当初真不应该把小跃交给他妈带,看看把娃教育成啥了,竟然落到了这家人手上。”
出租车又往前开了一段,彭晋三找了个加油站,停下车。
周道说:“我饿了,想吃点东西。”
“急啥,回家再吃。”
“现在饿了就现在吃。”
“我发现你这个人很自私,从来不管别人的想法。”
周道怔了一下,点点头:“一路上,就这句话戳中我了。”
彭晋三得意地一笑。
“我确实没考虑过妻子和女儿的感受。我只为努力成就自己。我妻子理解我,她说我属于大海,家庭只是沿途一个避风港。”
“你老婆把你惯成啥样了!”
两人来到附近一家小吃店,昏暗破败的店铺里没人,门口挂着一块破牌子,歪歪扭扭写着:凉皮,3.5元。
彭晋三打开冰箱,里面摞着一叠没切好的凉皮。彭晋三把盘子端出来,闻了闻,满意地点点头,从厨房拿来案板和菜刀,就在柜台上动手切起来。
“我如果没开出租车,就去当厨子了,我喜欢摆弄这些东西。”彭晋三熟练地切好了凉皮,放到碗里,淋上鲜艳的辣椒油,咂了咂嘴说,“真香。我也饿了。”
彭晋三把凉皮端到周道面前,忽然一皱眉头。“哎?老子为啥要伺候你?又给你当司机,又给你做饭!”
“能者多劳嘛。”周道接过碗,呼噜呼噜吃起来。
彭晋三回到柜台前,给自己切了一碗凉皮。
这时店门推开,进来一个女人,穿着洁白的衣衫,坐到窗前的座位上。“麻烦给我来一份。”
彭晋三赶紧又切了一碗凉皮,给女人端了过去。女人从包里拿出一条名贵餐巾,以优雅的动作围在胸前。
彭晋三看傻了,朝那边努了努嘴。“周老师,这啥情况?三块五的凉皮,二百五的架势。”
周道扭脸瞥了一眼。女人和碗之间保持着优雅的距离,小心翼翼地吃着凉皮。
周道说:“她只是不想辣椒油溅到白色衣领上。”
彭晋三惊奇地睁大眼睛。“就因为这个?”
“旁人眼中怪异的举止,对自己来说就是个简单理由。你不理解,是因为你没有同样的烦恼。”
彭晋三呆呆地看着周道。
周道说:“不信去问她。”
“信。你说的每句屁话我都信。”
那女人忽然说:“谢谢你们陪我吃了最后的晚餐。”
周道问:“你是做什么的?”
女人说:“马路对面的服装店是我的。”
彭晋三一拍大腿。“对呀,我们正要参加婚礼,缺好衣服。”彭晋三看了看周道身上的工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脏裤子。
女人走过来,往桌上放了一串钥匙。“进店随便挑,算我送的。出来把店门锁了就行。”
周道问:“你去哪儿?”
女人什么都没说,径自出了小吃店。
彭晋三抓起钥匙,对周道说:“凉皮钱你付吧。”
“我付。”
“女的那一份呢?”
“都算我的。”
周道在柜台上放了10元5角钱,用菜刀压住,然后和彭晋三来到街对面的服装店。两人耗费了半个钟头挑选衣服,神采奕奕地走出来。
彭晋三赶到加油站,招呼周道上车。“还有多长时间到你家?”
周道往车窗外看了几眼。“再往前开一段吧,很久没回来,有点辨不清方向。”
出租车沿着高新二路往西行驶,马路上的车辆渐渐多起来。然后又遇到一个红灯,彭晋三毫不迟疑地停车。旁边不断有车辆急驰而过,越来越紧密,唯有这辆出租车孤零零地停在路口。
这时,一辆卡车突然从斜对面狂飙而来,驾驶座上的男人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拿着酒瓶,不停地往嘴里灌着酒。卡车的车厢上刷着一句标语:
早死早投胎!
彭晋三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他尽自己的全力,把车头扭了一下,接着便是咣的一声巨响,眼前一片星光。
彭晋三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傻X,红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