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断断续续的。今天什么都是断断续续,厨房的水龙头像患了前列腺炎,水珠滴滴答答落在盆子里,呼应着窗外的雨声。如果电视还开着,新闻上的声音也是断断续续,不过电视机已经锁进了柜子。本来想扔到外面,又觉得挺可惜,今天这个日子,什么东西都应该珍惜。
彭跃坐在床边,双手抱着脑袋。
“跃,你怎么了?”
“啊……”彭跃急忙抬起脸,“小曼,你再躺一会儿吧。”
“躺了三年多了。”小曼缓缓坐起身,“我真不愿意闭上眼睛,怕再也看不到你。”
彭跃扶着小曼。“唐博士说你刚刚恢复,还是要多休息。”
“你不怕我一闭上眼睛又睡过去?”小曼歪着脑袋看着彭跃。
“怕……当然怕了。”彭跃借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刚才你睡着了,我就很担心。”
“怪不得你抱着脑袋,很纠结的样子,我以为你有事瞒着我。”小曼笑了笑。
“怎么会?”彭跃勉强一笑。
“你以前就是这样,有事儿就抱着脑袋,自己闷在心里。”
“我还是那么单纯,被你一眼看穿。”彭跃咧了咧嘴。
小曼挣扎着想下床,彭跃托着她的腰一点一点挪到床边。
彭跃说:“唐博士说你是个奇迹,能够醒来,而且能恢复到这种程度,简直不可思议。”
“也许听见了冥冥中的呼唤。”小曼说,“病了这一场,很多事都信了,真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小曼的目光投到窗户上,“雨还没停,这个季节挺好的,我喜欢下雨。你真的没事?”
彭跃一时没跟上小曼的思路,呆呆地不知说什么。
“我本来以为……可能是我太自恋了。”小曼欲言又止,叹口气。
“以为什么?”
“以为我醒来以后,你会很激动,就像你说的,面对一个奇迹。可是,你和我妈你妈的神情都不是很激动的样子,你们三个人好像有点……可能是我太敏感了,觉得你们有点伤心。”
“我是太高兴了。大喜冲击波。”彭跃故意玩笑着,做个飞腾的手势。
“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小曼注视着彭跃。
彭跃摊开双手,意思是“能有什么事”。
“你忽然要和我结婚,有点太着急。”小曼说。
“我等不及了,想让你做我的新娘子。”彭跃握着小曼的手。“你愿意嫁给我吗?”
小曼的眼角滑下泪水。“愿意。”
“不哭,今天是双喜临门呀。”彭跃拥着小曼,吻着她的头发。
“你等了我三年多,我妈说你每天都坐在我身旁,握着我的手,跟我说话……是你的心唤醒了我。”小曼哽咽着。
彭跃在自己眼角抹了一下。他永远忘不掉小曼昏迷之后第一次流泪的情景,那天他照例给小曼讲了很多事,讲了他们的初次相遇,讲了小曼的油画,讲了小曼在雨后望着蓝天的剪影。小曼在昏迷中流出一滴泪。
但也是在那天,人们得到消息:那个日子就要到了。
人类降世以来,同时对每个人都具有唯一意义的日子,就要到了。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彭跃看见卧室门外有个身影晃了晃,不知道是他的母亲,还是小曼的母亲。彭跃皱起眉头,提醒过好几次了,千万不能这么鬼鬼祟祟的,小曼本来就敏感……
彭跃把小曼的脸庞转过来,在额头吻了一下,说:“我去看看外面准备得怎么样。”
“嗯。”小曼牵着彭跃的手,舍不得松开。
“就一会儿。”彭跃扶着小曼躺下去。
“我等你。”小曼侧过脸看着彭跃,眼角余光往外瞥了一下。“阿姨。”
杨素芬慌张地走进卧室。“我……我没敢进来,怕影响你们亲亲密密的。”
“妈,你说什么呢。”彭跃看着母亲。
“小跃,妈问你插花怎么摆?”
“不用自己忙活,街上花店多得是,告诉人家结婚用。”彭跃暗暗给母亲使眼色,出了卧室。
杨素芬紧跟着儿子出来。
客厅空荡荡的,桌上放着一盆吊兰。彭跃扭脸看了一眼卧室,示意母亲到阳台。
彭跃关起阳台的门。“妈,你怎么又忘了,不要在门口探头探脑,好像心虚似的。”
“我是心虚呀,到现在什么都没有,这个婚怎么结?”杨素芬哭丧着脸。
“高兴一点好不好?今天结婚,不是给我出殡。”
“你胡说什么?快点‘呸呸呸’!”杨素芬瞪着儿子。
“我求你了,就让大家安安稳稳过完剩下的时间。”
“你是说我故意搞破坏,不让大家安宁?”杨素芬的脸庞涨红了,高高的颧骨显得更加尖锐。
“我不是那个意思。”彭跃叹口气,“咱俩别吵了,你去外面买花吧。”
“哪儿还有花店营业?”
“你多转几条街,总有花店没锁门,你进去拿。”
杨素芬惊讶地看着儿子。“去抢?去偷?”
彭跃无奈地笑一笑:“把钱放下就行了嘛。”
“噢对,我把这茬儿忘了。”
“婚纱怎么样了?”
“我去外面拿花的时候,顺便拿一下婚纱。”
“嗯,能准备多少就准备多少,反正到时候我不让小曼离开卧室,客厅的摆设无所谓,关键是婚纱,其它都好说。”
“到底行不行?”杨素芬忽然靠在阳台一角,揉着额头。
“那些请帖发了没?”彭跃自顾自问道。
“请帖……哦,给了邻居吴奶奶。”
“吴奶奶?”
“巷子里只剩下吴奶奶。”
“你把请帖带上,去外面拿花和婚纱的时候,见人就发,能来多少来多少,制造一点儿气氛。”
“好吧。”杨素芬迟疑地看着儿子。
“怎么了?”
“我联系到你爸了。”
彭跃点点头。“那就好。”
“他差不多能赶回来。”
“好。”
“你不恨他了?”
“恨谁?”
“你爸呀。”
“我怎么……”
阳台的门忽然拉开了,小曼的母亲出现在门口。
彭跃连忙迎上前。“阿姨,你回来了。”
卢萍气质高贵,淡紫色的套装,脖颈上挂着一条珍珠项链。她先朝杨素芬点了一下头,然后对彭跃说:“小彭,我认为这样不好。”
“什么不好?”
“不该瞒着小曼。我们家从来不撒谎。”
“咦,卢老师,你这话……”杨素芬欲争辩。
彭跃拦住母亲。“妈,你快去外面买东西。”
杨素芬瞪了儿子一眼,视线扫过卢萍的脸庞,咕哝道:“跑腿干苦力的事,就赶着让老奴去。”
彭跃低声说:“妈,何必呢,这都什么时候了。”
“不管到了啥时候,道理都要讲清楚。理不辩不明,屎不挑不臭。”
“行行。”彭跃把他妈推出了阳台。
“道理当然要讲明白。小彭,我现在就和你讲。”卢萍的手心紧紧攥着一条手帕,似乎能攥出油来。
杨素芬从外面飘来一句:“谁敢说自己不撒谎……”
彭跃一把关住了阳台的门。
“阿姨,我的建议,这事儿不告诉小曼更好。她刚刚恢复,先别说能不能承受住这个消息……”
“小曼一定可以挺住。我们从小教育她,面对一切灾难都要坚强。”
“我相信她能受得住,可我不想让她遭受这种考验。”
“什么意思?”
“因为这实在没意思。”
“你以为瞒得住吗?”这才是卢萍真正担心的,“你们办婚礼,总要来些人吧,来的人怎么应付?你可以把电视机、电脑藏起来,可是人的嘴巴能管得住吗?你管住了人的嘴巴,人的表情怎么处理?人是最不可靠的,只要有一个人出错,小曼就会遭受更大的打击,作为家人,欺骗她造成的伤害,比告诉她真相更痛苦。”
彭跃无言以对。卢萍不愧是哲学教授。
“阿姨,我的建议是……”
“小彭呀,你总是谈你的建议,这样太主观,明白吗?你没有把因果关系搞清楚,无法从更高的视角理智客观的看待整个事情。”
“我可以不让小曼见到陌生人。”
“你要隔离她!”
“也不是……她身体还很虚弱。”
“你看看,你开始自我欺骗了。人总是这样,先欺骗别人,同时就开始自己骗自己,制造许多幻象,把自己囚禁起来。”
彭跃做出投降状。这样的辩论,对于他是必败无疑。
“阿姨,你答应我和小曼结婚吗?”
“是啊。”卢萍皱起眉头看着彭跃。
“那我今天就要成为小曼的丈夫。丈夫要保护妻子不遭受任何危险,这种危险包括了坏消息对她的刺激。如果在以前的正常日子,我没办法做到这一点,但今天一定可以。我会陪着她,让她安安静静的,在睡梦中度过最后的时间。至于在清醒中必须忍受的痛苦,就让我们来承担,好吗?”
卢萍沉默良久,注视着彭跃,冷静地说:“你这是以爱的名义,对小曼采取的控制措施。不过,保护本身就是一种控制。好吧。”
卢萍转身出了阳台,穿过客厅,走进卧室,嘴角倏地绽出一抹微笑。
小曼睁开眼睛望着母亲。“妈,我感觉好多了。”
“我为你高兴。”卢萍说。
“彭跃呢?”
“正在忙婚礼的事。”
“今天结婚会不会太仓促?你平时讨厌所有的仓促行为。”
“彭跃守护你三年多,今天开花结果,怎么是仓促呢?”
小曼长久地看着母亲,喃喃低语:“肯定有事发生了。一切都很反常。”
“别想那么多。”卢萍倾了倾身,拍抚着小曼的胳膊,说,“我给你父亲发了讯息……”
“我爸爸,他在外面怎么样?”
“他能照顾自己。”
“我想和爸爸说话。”
“不能随便给他打电话,他会生气的。特殊情况下,可以给他发短信。你今天结婚的事,我发给他了,不知他能不能看到,也不知他会不会回来。你不要多想,只要他知道你结婚了,这就足够了。你父亲会为你祝福的。”
“我一直不明白,既然他没杀人,为什么要逃亡?”
“有个警察死盯着他。”
“警察不是讲证据吗?”
“所有人都没有找到你父亲杀人的证据。根本没有你父亲杀人的证据,因为他没有杀人,你永远记住,你父亲是无辜的。”
“可那个警察……”
“他有病。”卢萍的语气十分平淡,“对一个病人,你有什么道理能辩得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