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堵的街口终于松动了,彭晋三只能跟着车流继续往南开,等一会儿过了小石桥,再从赵家坡转回关歧镇。
路上所有的车子都往南行驶,彭晋三不明白原因,他只管盯着车窗一侧,一看到岔路口,就猛打方向盘斜插过去。后边的司机紧急刹车的同时,朝他发出一阵咒骂,这让他感到好笑。
彭晋三发现自己拐到了蛤蟆陵一带。往前开了十几分钟,没有遇到一辆车,两旁的梧桐树高大挺拔,阳光透过树枝洒在马路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彭晋三享受着风从脸颊吹过的感觉。
在下一个路口,彭晋三掉转车头,准备绕道赵家坡。他看见路边有人招手。
第二名客人上了车。
“车都往南开,想拦一辆往北的车真不容易。”客人说道。
“他们为啥去南边?”彭晋三随口问。
“不知道。可能是先有几辆车往南去,后面有几辆车跟着,然后大家都往南边去了。”
“那就是不为什么。”
“呵。”客人发出短促的笑声。
彭晋三朝后视镜瞥了一眼,他刚才居然没看清客人,只是欣喜于今天的事情可以做完了。
客人灰头土脸的,显然刚从工地出来,头发上有一层灰,宽大的手指在蓝色工装上蹭来蹭去,好像刚吃了油条。这样的客人,往常彭晋三会甩座,但今天他一点儿也不挑剔。真的,往北去的人不多啊。
彭晋三说:“你信不信命运?”
“啊?”客人愣了一下。
“命运把我们联系到一起。”
“呵。你是个有思想的人。”
“我叫彭晋三。你呢?”
客人迟疑一下,似乎在考虑自己的名字。
彭晋三笑了:“你有几个名字呀,还用想?”
客人终于从脑海中钩出了一个久远的名字:“我叫周道。”
“那你应该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彭晋三用玩笑的口吻说。
“今天……噢,当然了。”
“可你不一定知道会这么快。”彭晋三嘟囔着。他忽然有些迫不及待,热切地想要和这个客人同归于尽,如果非要有个理由的话……“如果你突然要去一个陌生地方,想不想找个人同行?”
“噢。”周道心不在焉地点了一下头。
“对了,你还没说去哪儿?”彭晋三扫了后视镜一眼。
“我……再考虑考虑……”周道说。
彭晋三皱皱眉头。
周道说:“你随便转,我想好了告诉你。”
彭晋三的嘴角扭了扭。
上午十点钟,阳光铺满了空寂的路面。绕过赵家坡以后,彭晋三提高车速,即将返回关歧镇时,路口的交通指示灯变了。彭晋三停了车,等待红灯。
周道说:“你这个人很有素质。”
“是吗?”
“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你还是要等红灯。”
“哎,你不说我都忘了,今天是啥日子,我干嘛要等红灯?”彭晋三这么说着,车子还是停在线内,眼瞅着对面的红灯。
“你这样没错。人在做,天在看。”
“不是天在看,是交警看。不过,还看个球啊。”交通灯转换,彭晋三开车穿过路口,“你说今天会有交警值班吗?”
“你不是还在开出租吗?”周道说。
彭晋三的嘴角又扭了扭。
绕回原路,彭晋三的眉头皱紧了。越往南边走,路上的车子越发多起来,给人的感觉像个跷跷板,南头越来越重,北头越来越轻。
彭晋三问:“你还没想好去哪儿?”
“不急。你有别的事?”
“把你送到地方,就是我最后一件事。”
“对嘛,你是开出租的,我是坐出租的,咱俩只要在车上,这事就完美。”
“哈哈,你这人挺有意思,陪你走最后一趟,值了。”
“我告诉你一件更有意思的事。”周道从后座俯身,趴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我们工地上搬砖的工友说,40万年前,有一批外星宇航员来到地球挖矿,他们抓了一些半人半猿的物种,按照他们自己的样子,对那些半猿的基因做了改造,于是产生了人类,代替他们挖矿。不过他们在改造的时候,给基因方程式里设置了一个东西,或者叫密码、或者叫指令,40万年后,基因自毁。”
“自毁?”
“对,就像两条螺旋体自动碎裂,或者崩断,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你这个淡,扯得有点离谱。”
“可你想想是不是有道理?凡事都有限度,基因只不过是一堆复杂的编码,它再复杂,也是东西,是个东西就有时限,大限一到,万事万物都逃不掉。”
“你的意思是,一到明天,全人类的基因同时崩断,同时扯淡?”
“一点儿都不奇怪。远古宇航员只要在改造、重组基因的时候,给最初的两个半猿的基因中,嵌入一种自毁指令,以后的40万年人类繁衍,全都带有这个标记,一直等到时限一到,触发……”
“为啥是40万年?”彭晋三问。
“那是因为我们正好赶上了,才会觉得40万年很特殊。为什么不是55万年、不是31万年?这问题不重要。也许基因的存在时限,满打满算只有40万年。40万年,对那帮宇航员来说,可能只有40年,或者100年,我们觉得40万年太漫长,是因为我们太渺小。”
“我X,基因保质期!”彭晋三惊呼。
“你这个说法也没错。”
“那医院就是保修部门?我X,我要说那帮宇航员太不地道了,改造后的基因毛病多多,一会这儿坏了,一会那儿坏了,我挣的这点钱,都拿去保修了。”
“最开始可能没那些毛病,是我们使用不当,没有除尘、不懂散热。”
彭晋三愣了一会儿,扭脸问:“你真是工地上搬砖的?”
周道反问:“你觉得呢?”
“说实话,你这种高端人才肯定不是搬砖的,我看你像是个神经病,你的基因图谱上,比一般人多了个墨点。”
“我的生命中确实有块污渍。我是个杀人犯!”
“嗯。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40万年?为什么不是41万年?”
“你刚才不是说了嘛,基因保质期——东西过了保质期会怎样?”
“变质、腐烂、滋养污染物?”
“但也可能突然变成神仙。”周道说。
“哈哈。”彭晋三报以两声干笑。
“反正不管怎样,40万年一到,人的基因就会发生突变,远古宇航员为了避免失控,就在源头上……”
“我明白了,一波人类在地球的生存期,必须限定在40万年以内。然后等待下一波。”
“可能是。可能这就是缺陷。”
车厢忽然安静了,两人一下子无话可说。
周道靠着椅背,一只手在工装上蹭来蹭去,眼睛望着车窗外的街道。
彭晋三盯着远处的小石桥,目的地快到了,所幸这次路口堵得不严重,他跟着十几辆车缓缓前行。
太阳变成了桔红色,一片光芒洒在前方的汽车玻璃上,闪烁的斑点中,树木与房舍的影子拉得很长。
终于,彭晋三的车来到了小石桥一侧。距离刚刚好,旁边没有车辆干扰,只要一脚油门下去,万事皆休。彭晋三扫了眼后视镜,周道还望着车窗外,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周道的痛苦反而让彭晋三感到一丝欣慰:不管你心里纠结什么,我来帮你解脱吧。
彭晋三刚要行动,手机忽然响起来。
他愣了十几秒钟。手机很久没响过了,铃声是一首歌,听来有点陌生。
彭晋三抓起手机。“谁啊……老王,啥事?我老婆?你别胡扯……嗯……你他妈要是骗我……行……”
车厢安静许久。
周道忍不住问:“彭师傅,你怎么了?”
彭晋三这才意识到,自己紧紧抓着手机发呆,手机把手指硌得生疼。
“我老婆……不,我前妻找我。”
“喔。”
彭晋三用梦游般的语调说:“她联系不上我,找到了车队,老王让我给她回个电话。你说我回不回?”
周道毫不迟疑地说:“当然回。”
彭晋三咬了咬牙关说:“回过去有意思吗?最后问候一声?当年她走的时候咋不多考虑考虑?”
“考虑多了未必是好事,就像我,考虑到现在,去哪儿都没弄明白。”
“你说回?”
“哪怕听最后一声也行啊,这世道还有谁惦记着你?”
“有理。”彭晋三拿起手机,拨了那个号码,清了清嗓子,义正词严地说,“杨素芬,我是彭晋三……今天?你们早干啥去了……不可能吧……嗯,我知道了……差不多能赶上……好,一定能赶上。”彭晋三挂了手机,嘟囔着,“这婆娘还是臭脾气,动不动就命令我,她以为她是谁啊?臭婆娘!”
周道好奇地问:“你前妻找你什么事?”
彭晋三忽然笑了一下:“我儿子今天结婚。”
“今天?”
“是啊,我也纳闷。说是儿子的对象今天病好了,就打算把婚礼办了。儿子想起了我,要把喜讯告诉我,希望我能参加婚礼。”
“好事嘛。”周道酸溜溜地说。
“咱刚才说的什么保修部门,有些还是挺靠谱的。我儿子的对象病了三年,今天竟然醒了。”
“什么病?”
“植物人。昏迷了三年。”
“哦……”
周道忽然没了声音。彭晋三好奇地看着后视镜,居然发现周道流出了眼泪。
彭晋三说:“哎?你不用为我这么激动。”
周道用袖子抹着脸,抹得满脸泥花。“我……是为我自己。”
“不是我说你,你得吃药。可能还来得及,你到大型保修部门看看,说不定能把你的神经病调整过来。”
“你要回A市?”
“你怎么知道?”彭晋三愕然。
“刚才不是说到了命运。那我也去A市吧。”周道说。
“你考虑好了?”
“好了。”
彭晋三一直往前开,随着车流经过石桥,瞅着一个岔路口,猛打方向盘,在一片骂声中远去。
行驶在空寂的马路上,彭晋三忽然想起以前看到的两句诗,不禁低语道:“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不就是植物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