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跃来到二楼,站在第四间屋子前。屋门虚掩,露出一道缝隙。
彭跃轻叩房门。里边传来一阵撞击声。
彭跃一惊,一把推开门。只见卢萍半跪在地上,正用拖鞋拍打着木地板。
咚、咚、咚。
“阿姨——”彭跃有些不知所措。
卢萍没有抬头,继续挥舞拖鞋,随着她的动作,手腕上的玉镯晃动着,泛着水波样的光泽。
地板上已经有三只砸扁的蟑螂,她正全神贯注地追打第四只。蟑螂急急爬行,卢萍用力三击,终于将其砸扁,蟑螂那长长的触须仍在颤动。
卢萍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衣襟,气质依然优雅。
卢萍朝地上瞥了一眼,说:“这些东西越来越多。”
彭跃说:“阿姨,叔叔回来了。”
卢萍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她慢慢掏出手帕,攥在手心。
“哦。”卢萍点了一下头。
彭跃站了一会儿,期待着卢萍多说几句话。卢萍却转身去了里屋。
彭跃下楼回到客厅。
彭晋三正和老太太坐在沙发上聊天。得知彭晋三是出租车司机,老太太很高兴,她孙子也是司机,开货车的。老太太还告诉彭晋三,她今年九十三岁了,这辈子参加过十八场婚礼,没想到还能赶上第十九场婚礼。
彭晋三笑道:“那是我儿子托了您的福。”
周道和李秋炜坐在茶几旁,两人都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或者是淡漠。
“李警官……”
“我不是警察了。”
“我知道,我还是习惯把你当警察。”周道喝了一口白开水,“如果我现在向你自首,还来得及吗?”
李秋炜淡淡一笑:“你会自首吗?”
“为什么不?”
“对于你来说,自首就是认输。”
周道又喝了口水,叹息一声。“你是最了解我的人。”
“其实我也一样。”
“不一样。我是不认输,你是不认错。”
“事实证明我没错。”李秋炜站起身,“去院里走走?”
周道放下水杯,慢慢站起身。
彭晋三抬头看着两人,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闭住了嘴巴。
周道和李秋炜一前一后来到水池旁。
李秋炜说:“十年前我打你是对的,你自己心里很清楚。”
“心里想什么不重要。”周道说,“其实我真正想的是,你帮了我,我要感谢你。”
“我帮了你?”李秋炜皱起眉头。
“我杀了那个人,没错,我计算周密、布局严谨,是一种方程式的杀人手法,自认为滴水不漏。可是,这个世界吊诡的是,人,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但同时,又给你修补的机会。”
“你发现哪里出了漏洞?”李秋炜饶有兴味地问。
“衬衫的衣角上有一滴血。”周道无奈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死者的血怎么会留在我的衬衫上,等我发现那滴血时,你已经站在院里等候我。”
“就在这里。”李秋炜看着那块耸立的太湖石。
“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被你带回警局。我稍稍用手臂挡住那滴血,来到你面前。”
“然后你就故意激怒我。”李秋炜笑了笑,有些自嘲。
“你年轻气盛,我抓住了你的弱点,挑起你的愤怒。当时有几拳我完全可以躲过,但我以最不堪的姿势迎接你的拳头,直到口吐鲜血。”
“血喷到了衣服上。”
“我的血。”
“以血掩盖罪证。”李秋炜点点头,“原来就这么简单。”
两人沉默了。晚风徐徐吹拂,不远处的廊檐下,一盏昏黄的小灯亮起。
李秋炜抓住周道的手腕,那略显笨拙的动作,像是要给周道戴上一副手铐,但他只是看了看那粗砺的手指,就把周道放开了。
李秋炜说:“这些年,你就在一个一个建筑工地游荡。”
“你以前没猜到?”
“我想过,可是又觉得你这种人不会把姿态放这么低。”
周道一笑:“我开始也没想到,等我开始搬砖的时候,我就没工夫去想了。”
“听说你的智商有170。怎么说也能当个包工头,却甘愿搬砖头。”
“你挺有幽默感。追捕我是不是压力很大?”
“因为我不再是警察,没有强大的资源可用,只能用最笨的办法。”
“其实你不是警察,我反而更怕你。”
“为什么?”
“凡是集体生存的地方,一定有行为准则,假如某个人踩过界,必然危害到其他人,所以该停就得停。你却可以没有。”
“你说得没错。”
“你要危害的只有你自己。你今年有三十五岁?”
“差不多。”
“你开始追捕我的时候,就和今天的彭跃一样大。你用了十年最好的时光追捕我,这就是你给自己造成的危害。”
“你呢?逃亡十年,和在监狱有什么分别?自造心障,还不如监狱舒服。”
周道长长地吁了口气。“我今年五十岁了。从四十岁到五十岁,本是我们这一行最辉煌的黄金时代,我的人生被我冲到了下水道,拿什么修补?”
“如果你不杀那个人,如果你在已有的研究基础上继续开创新的成果……”
“我将跨越历史,改变时代。”周道的语气昂扬起来,但很快就消沉了,“可惜没有如果。”
这时,彭跃的身影出现在主屋前的台阶上,站立片刻,朝这边走过来。
“听说你女婿是全国散打冠军。”李秋炜说。
“是吗?没人告诉我。”周道说。
“他们还没有适应你,不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可以不说。”
周道笑了笑。“家人说话开始挑重点了,那就不是过日子了。”
彭跃走到周道面前:“叔叔,都安排好了,阿姨请你上楼。”
周道问:“小曼呢?”
彭跃说:“也在房间等你。”
周道对李秋炜说:“咱们之间的事,等婚礼结束后再说。”
李秋炜点点头。
彭跃边走边说:“叔叔,我们没有告诉小曼,今天这个日子……”
周道的脚步顿了一下,拍了拍彭跃的肩膀。“不告诉她是对的。能多给小曼一分钟的喜悦,就给她一分钟。现在小曼是这个家里……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