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漫长昏睡之后苏醒了。
2、要嫁给自己的意中人了。
3、全家失散的人都回来了。
周小曼的脑子里挨个儿翻腾这三条,仿佛在做大脑保健操。先后次序并不重要,无论哪一条单独提拎出来,都值得大摆筵席。她现在安排的123,是根据时间顺序来的,按照母亲教育她的,这是高度提炼的精华,是最佳秩序,有着鲜明的脉络。
其实还可以进一步提炼:
1、起死回生。
2、新婚。
3、团圆。
今天没有任何理由不高兴。
周小曼看着身边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太平静了,她希望他们拥抱一下,隔了这么久,一个拥抱虽然不能弥合鸿沟,至少可以拉近情感。
母亲特意换了件衣服,式样有些老,肯定有某种纪念意义,像一根柔软的触须,可以伸进记忆深处。周小曼相信,父母的记忆深处必然被这根触须搅得波澜起伏。
周小曼原本有许多话想对父亲说,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
周道说:“是爸爸不好……”
“今天不说那些,好吗?”小曼笑一笑,“妈妈以前经常跟我讲,说你年轻的时候,弹吉他可好听了。”
“哦,很久以前的事了。”周道看了卢萍一眼。
“所以我下定决心,长大后也要找个会弹吉他的男人,没想到却要嫁给一个卖大力丸的。”小曼笑出了声。
周道和卢萍跟着笑起来。
听着卢萍的笑声,周道觉得过去的时光有一点点回来了。可是,还是隔得太远。刚才他和卢萍在书房交流思想,十五分钟,六次沉默,平均2.5分钟冷场一次。两人都在回避着什么,又都想探究,一触一离、一绕一转,这种谈话方式比在工地上搬两个小时的砖头还累,然后两人一起说去看看女儿吧,在这一点上达到了默契。
周道有些嫉妒彭晋三。那家伙一见到前妻就开始吵架,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中间空荡的岁月对他们毫无影响,生活旋律只不过出现了一个休止符,就像钟表转动时,齿轮偶尔一个小错位,然后接着转。他们的生活是一本平庸的书,翻了篇还是相似的内容,昨天说着什么话,今天继续重复。以往,那是周道最为鄙弃的生活,周道始终认为,世界容许无数的平庸家伙以琐碎、乏味、嘈杂的方式存活下去,只是为了给天才制造一片森林。天才是森林里的珍稀树木。
此刻,周道和妻子、女儿坐在一起,却感受到异样的孤独。
随后他意识到,是一种罪责感在侵蚀灵魂。
他害怕这种感觉,这会让他失去控制力,变得虚弱。他宁肯妻子和女儿质问他……
“爸爸……”
“啊……”周道回过神,“你们说什么?”
“我想起小时候见过一个小木箱,妈妈说是信件,我问是不是你写给妈妈的情书。”周小曼笑着说。
“哦,我写过情书的。”周道说。
“妈,我没猜错吧。”周小曼看着母亲。
卢萍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我怎么不记得了?”
小曼掩嘴笑道:“嘻嘻,妈害羞了。”
周道问小曼:“彭跃给你写过情书吗?”
卢萍哼了一声:“卖大力丸的怎么懂这些?”
小曼说:“妈,彭跃很懂生活的,在我身边很细腻。”
周道对卢萍说:“你瞧,小曼嫌你说她老公了。”
卢萍正要说什么,卧室的门敲响了,彭跃在外面问:“小曼,要不要穿婚纱?”
“好啊。”
房门推开,杨素芬提着婚纱进来,彭跃在后面托着。
周道起身说:“我在客厅等你们。”
彭跃说:“等一会儿小曼就不出去了,外面有点闹。”
杨素芬赶紧帮腔:“对对,彭晋三肯定要喝酒,一喝就疯,别让小曼看见那副臭德行!”
彭跃低声说:“妈,你就别画蛇添足了。”
“我画啥……”
小曼说:“没关系的,我一会儿下楼坐坐,如果不舒服就上楼。”
几个人面面相觑。卢萍看着周道。
周道说:“行,一会儿我来接小曼,到了客厅,再把小曼交给彭跃,这才算婚礼仪式嘛。”
杨素芬立刻激动起来,忘掉一切地说道:“对对,一接一送,才是规矩,知识分子就是有讲究!”
彭跃耷拉着脑袋。
周道和彭跃一前一后来到客厅。彭晋三正跟李秋炜聊天,旁边的老太太靠在沙发上打盹儿。客厅中间的桌子上摆着酒菜,墙上贴着大红喜字。现在是晚上九点半。
彭晋三对彭跃说:“抓紧时间开始吧,太晚了小曼撑不住。”
“穿上婚纱就好。”彭跃表情凝重,“待会儿小曼要下楼,大家聊天注意一下。”
“知道。”彭晋三说,“只讲喜庆话,多余的废话不说。”
彭晋三一扭脸,看见李秋炜进了卫生间。
李秋炜关上门,站在盥洗池前深深地呼吸。
他抓起香皂,大拇指和食指夹住。左手搓洗十五次,右手搓洗十五次。但他的动作有些凌乱,无法集中注意力。也许换了新环境,还不适应。其实这里不算新环境,当年他把楼上楼下看遍了,和警队一起搜查过,自己单独搜查过,这里的场景烙印在他的脑海中,到今天,一切几乎没有变化。
李秋炜把注意力放到手上,香皂一滑,掉在面盆里。
李秋炜抬头看着镜子。
他曾经找过一次心理医生,医生告诉他:强迫症患者把自己的生活当做一种仪式,能够安妥心灵的仪式。
每当你开始强迫思维的时候,要顺其自然,慢慢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多出去走走,游泳、健身,多结交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你的生活圈子很小吧,可能很少见到什么人。你还有洁癖,对不对?你的工作环境一定很单纯。
总之要顺其自然,不要与自己的情绪对抗。
想到这里,李秋炜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刀,打开,一道光芒投到镜子上,反射的光束让他眼睛一花。
他把折叠刀放到旁边,从面盆里抓起香皂,慢慢搓洗着。算上这一次,今天洗了六遍手,按照通常的规律,还需要一遍才算数。
李秋炜用毛巾擦干手,把折叠刀放回口袋,出了卫生间。
周小曼站在客厅里,仪态万千,是个美人胚子。这世上很少有天生丽质的女人,三年的昏睡并没有使周小曼变得憔悴,反而显出一种特别的娇弱的美丽。
卢萍泣不成声。她本是不哭的女人,手帕却已经湿透了。
周道挽着女儿的胳臂,缓缓走到彭跃面前。彭跃怔怔地看着周小曼,眼神如在梦中。
杨素芬呜呜地哭出声,鼻涕眼泪哗哗地流。
彭晋三眼圈红红的,想骂前妻几句,终以顽强的意志克制住了。
卢萍说:“还少一位证婚人。”
杨素芬吸溜着鼻子说:“对对,把这茬儿忘了。”
众人的目光投向那位老太太。
彭晋三大声说:“老婶子,你来当证婚人!”
老太太靠着沙发没动。彭晋三上前推了推老太太,老太太额头的白发耷拉下来。彭晋三侧过身,挡住众人的视线,探了探老太太的鼻息,然后转身说道:“老婶子睡着了,别打扰她。”
李秋炜走上前说:“我来证婚吧。”
“好,警察证婚,算数。”彭晋三打个哈哈。
卢萍一皱眉头,看了看李秋炜,又看了看周道。周道朝她一笑,于是卢萍也笑一笑。
李秋炜嗓音沉稳:“今天,彭跃先生和周小曼小姐喜结良缘,大家一起见证这个永恒的日子。”
周道点头微笑:“说得好。我们不能选择和谁一起出生,却幸运地选择了,和谁一起走向永恒。”
彭晋三也想说点啥,憋得脸红脖子粗,迸出一句:“早点儿生个儿子才是正事!”
杨素芬踩了彭晋三一脚。彭晋三痛得口眼歪斜,愣是忍住没吭声。
客厅里的人们沉浸在复杂的心情中,没有注意到,那个年轻人悄悄从门口进来,一点一点靠过来。他的右手一直插在口袋里,左手攥成了拳头,凶狠的目光透过黑框眼镜,盯着周道。
周小曼突然发现了他,不禁惊叫一声。
彭跃抱住小曼问道:“怎么了?”
小曼指着年轻人说:“我想起来了……那天他把我约到超市,说我爸爸是坏人,威胁我……”
年轻人颤抖地喊了句什么,跌跌撞撞冲向周道,手上拿着一把匕首。
彭跃抱着小曼,一脚踢翻了桌子。年轻人撞了一下,以更加凶狠的姿态扑向周道。
彭晋三顺手抄起旁边的吊兰。杨素芬一屁股坐到地上。卢萍拼命地推开周道。李秋炜拦截着年轻人……
这时,客厅里突然一片漆黑。
混乱的碰撞,喊声,尖叫……
窗外的夜幕与房间里的黑暗融合起来,没有层次。城市里的灯光逐次熄灭,一片片黑暗如海浪涌动着,不断蔓延,最终和巨大的天穹融合起来。
火光一闪,杨素芬点燃蜡烛。昏暗的烛光下,屋里一片狼藉。李秋炜的手按在腹部,匕首刺中了他。年轻人蜷卧在地,身旁是破碎的花盆。卢萍拥着周道。
彭晋三检查李秋炜的伤势。
李秋炜说:“我没事,他不是熟手。”
年轻人指着周道,嘶声说:“他杀了我爸爸!”
李秋炜说:“我知道。”
年轻人两眼通红:“我要报仇!”
李秋炜说:“你不能杀他。”
这时,彭跃从楼上匆匆下来。
卢萍忙问:“小曼怎么样?”
彭跃说:“安顿好了,在休息。”
卢萍松了口气,转脸看着周道。
周道走到年轻人身旁,蹲下来说:“我很抱歉……”
年轻人喊道:“一句抱歉就完了?我要你死!”
周道说:“今天我女儿结婚。等过了零点,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彭晋三拿起一支香烟,用蜡烛点着了,吸了一口,说:“都别叫唤了,让老子安安静静抽根烟。”
杨素芬说:“抽,咋不抽死你。”
彭晋三幽幽地说:“你们这些秋后的蚂蚱,怎么能懂蝗虫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