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柏拉图又和好了。那天晚上,莉莉薇安亲自给我包扎脸上的伤口。她已经换回印第安装束,穿着一件褐色的麻布长裙,披着一件色彩艳丽的围巾。她赤着脚,脚上戴着三个银镯子,走路叮铃铃作响。她给我们带来羊奶和一种说不出名字的食物,我才不管他们要毒死我,大口大口的去吃,味道意外的好。他们先是带走了萨米亚特。萨米亚特一副忧郁的表情,他说了一句土著语,然后又英语翻译给我听:“他们或许要杀掉我。我的祖父杀掉了他们六个勇士。”他叹了一口气,随后脸上又露出庄严的神色,“我是伟大的卡卡达的子孙,死是荣耀的回家。”说完他弯腰走出屋子,脸上不再害怕,像那些赴死的先知或者耶稣本人。
里内尔说了好几句“******”,他说:“他们真要杀掉他?求求你的小****吧。可怜的萨米亚特,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理查德也终于害怕起来,他问我:“他们真的要处死那个红种人?”
“滚蛋!”我说,“他叫萨米亚特。”我也跟着害怕起来,“别******来问我。”
我们忐忑过了一晚上,这天晚上萨米亚特没有回来,我们默不作声,以为他死了。
第二天看见萨米亚特好好地活着,我简直想亲吻他。我们被带到一座茅草的园屋顶的房子里,萨米亚特跟我们说是去见族长和祭司。里内尔嘟嘟囔囔地问他为什么没死,萨米亚特说:“因为大祭司很仁慈,因为我们救了未来的女祭司。”理查德问我们会不会因为伤害莉莉薇安被处死,萨米亚特说:“很可能会。”理查德吓得要死。“该死的。”他只能这么说。
我们在那顶园屋子下见到瓦雅尔的族长和女祭司。族长是莉莉薇安的父亲,脸上有可怖的刺青,赤着右边肩膀,红色的皮肤像是石头做的。女祭司是个七十多岁(至少我这样猜测)的老人,头发银白,穿着一条五彩的布裙。莉莉薇安坐在她身后,先是正襟危坐,后来给我做了个鬼脸,我差点笑出来。
萨米亚特做翻译,理查德很巧妙的回答了族长的问题。族长并不见怪,重要的是她宝贝的女儿终于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他把我们留给女祭司。女祭司说(萨米亚特翻译):“白人,我在你们的包袱里找到我姐姐年轻的脸,告诉我,你们来是为什么?难道我姐姐的预言要实现了吗?”她口里“姐姐年轻的脸”是指那几张《印第安少女》的照片。理查德欣喜非常,他朝我眨眼睛,像是在说:“瞧,我们没有白来。”我们解释了照片的来历,并询问有关约拿·利维坦跟画里面那位少女。
她说:“我记得那个白人,他跟我一起生活了十年,后来死在白人的病下。他在森林里的沼泽里有一座小房子,他常常在那里画画。他画很多恐怖的东西。除了姐姐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他给姐姐画了一副不穿衣服的画,父亲说这幅画是邪恶的,它把姐姐的灵魂抓走了。姐姐要跟他住在一起,他不肯,他把姐姐赶出来,自己一个人住在沼泽里头,只让姐姐给他送吃的,送绘画的颜料。后来他生了病,腿开始腐烂,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才让姐姐去照顾他。他没活多久就死了,他在那个木屋里画满了画。除了姐姐,谁也不喜欢那些画。那些画太邪恶了,人看了要发疯。姐姐后来也死了,她死之前跟我说:‘希亚,好好看着那些画,有一天会有另外的白人来看。等他们看过,就把它烧了。它们不属于这个世界。’”老祭司的话说得很慢,像是一边说一边在回忆,萨米亚特一句一句给我们翻译,我们谁也不敢提问。
我们确信老人暂时不会再说什么,理查德大着胆子问我们是否可以去看那些画,老人回答去那里需要半天路程,明天让莉莉薇安陪我们去。我们表示感谢。老人看着我们,单独对我说:“白人,我的孙女很喜欢你,可是你不能带她走。我们的神跟你们的神住在不同的地方。”我虽然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但还是忍不住悲伤。
我问:“你们的神住在哪里?”
她回答:“我们的神白天住在云里,晚上住在森林里。”她又问我我们的神住在哪里。
我说:“我们的神住在一本书里。”
她不理解我们的神可以用来开玩笑,她露出迷惑,她说:“以前那个白人说你们的神住在你们心里。你们的心太小了,神住在那样的地方是要生气的。”
“他已经生气了。”我回答。
理查德制止了怀着恶意的对话,害怕这些土人会变了主意把我们吊死。我情愿被他们吊死。
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问画中少女——她姐姐的名字。她回答了一句土著语,这一句即使萨米亚特不翻译,我也知道,她的名字发音是“夏娃”——在土著语里是“种子”的意思。我觉得这实在是嘲讽,先知在失落的伊甸里碰到祖先,活脱脱的一幕讽刺喜剧。我恶毒地想:这或许就是约拿·利维坦不肯娶这位印第安少女的原因,因为她是堕落的根源,是所有罪的始祖。他抱着这位女人的时候,亲爱的上帝会怎么想呢?
我亵渎了上帝,因为我心里悲伤的不得了。我巴不得上帝丢一个霹雳把我打死。我就要失去我的莉莉薇安了,我本来可以得到她的,不是吗?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太愚蠢了。该死的。我诅咒我自己。
我们终于到了约拿·利维坦曾经生活的小木屋。理查德如愿以偿,我则满腹怨气。我真想像里内尔一样赌气不来,但我舍不得最后跟莉莉薇安在一起的时间。
这里是数百英亩的沼泽,腐烂的树叶和淤泥上长着灌木和高大潮湿的蕨类植物,到处是吃人的水泽。绿的发昏的水塘里生活着大得吓人的鲶鱼、青蛙和水蚺。生命在这里像绿色一样流淌,所有的东西都是活着的。小木屋坐落在一大片水潭的中央,碧绿的水环绕着一片孤独的小岛,上面长满高大的桃花心木、橡树和无花果树。我们乘独木舟往岛上去,莉莉薇安和其他两个挎着弯刀的印第安人划着小舟。这里的湖水不像那吞噬一切的内河一样绿的发昏,这里的水清澈的可以看见湖底的鹅卵石。我低着头看见自己印在水里的脸,船桨划破水面,我的脸一起一伏的荡漾。莉莉薇安天真无邪,她是风的翅膀,她才不在乎分别,或许她根本不爱我。我看着她的影子,悲伤的想要放声大笑。这是比约拿·利维坦更出色的讽刺剧不是?我搞不好根本不爱她,是森林让我发了疯。或者说不让森林把我变得疯狂,我才假装爱上她,不是吗?朱丽叶早过了十四岁,罗密欧不过是个见异思迁的负心汉。
我在那件衰败的木屋里见到了约拿·利维坦的画。我当时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四面的墙上都是颜料,热烈的,疯狂的,堕落的。这些画已经不在线条或者布局这类的层次上了,它是真正的纯粹的——我想要用“美”,但恐怕理查德和那些后来的评论家不同意,实际上我自己也持怀疑态度。如果那幅《印第安少女》只是试验品,这里满墙的画就是真正的美跟邪恶的流淌。我试着去描述画里的内容,我受到的冲击太多,即使后来对着理查德匆忙之间拍下来的照片,我也不能很好的整理,所以,我只是照我能描述的方式来讲。整个画面是疯狂的(无论是纯粹的美或者堕落),约拿·利维坦似乎在用这片森林作背景,画面上满满的都是树,合欢树、香桃木、鳄梨、橡胶树、无花果、榕树以及其他数不清的树,但这些树跟森林的树完全不同,它们是活生生的,像火焰一般扭动着身体,张着贪婪的眼睛和嘴;画面中央一个****的女性,从形体来看,怕还是那个画里的少女夏娃,但与《印第安少女》里不同,这张脸没有明显的女性特征,也不能说就是那个实实在在存在的夏娃,她像是他想象出来的夏娃,伊甸里的那个夏娃。她的眼睛是宁静,只这一双眼睛跟《印第安少女》里的眼睛相似,都不带任何的情感,是完全的冷淡和漠视,这个少女是画的中心,其余一切都是为她存在的:她的上方是****的天使,男性的、女性的,他们相互贪婪地注视彼此,眼睛和表情流露疯狂的****和堕落;她的下方则是人间,许许多多****的男女相互纠缠,触目惊心的黄颜色和红色不断叠加,男人、女人的表情被故意的特写,同样是不可遏制的****;在稍远处则是怪物,喷火的龙、张开血盆大口的大鱼、三头的恶犬,长着翅膀的狮头骑兵,无数的断肢、头颅、纠缠的内脏像洪水一样流淌,这些怪物睁着火红的眼睛,贪婪地吞噬一切。天上的天使在堕落,人间的男女被血的洪水冲走,森林跳着疯狂的战舞,怪物吞没上帝创造的一切——而作为画的主体,那位少女漠视的看着这一切疯狂、欲望、暴力、颠倒和毁灭,她没有惊讶,也没有怜悯,同样也不会叹息。她是真正的真实的存在吗?她代表纯粹的美吗?她是邪恶吗?她是创造一切又毁灭一切的命运吗?
我被约拿·利维坦的精神世界震惊了,他到底要跟我们这些人表达什么呢?上帝是虚构的,祂不能拯救任何人?我们是虚伪的,不值得神来救赎?我当时被这些念头纠缠,只是呆呆地盯着那些画不能移开目光。我的心里既不是恐惧,也不是赞美,我对约拿·利维坦这个人不敬佩也不诋毁,相反的,我觉得厌倦,我觉得他说了真话,他说出了世界本来的面目。这就是我们存在的世界啊,这就是我们引以为豪的文明啊,这就是我们沾沾自喜的进步啊。我们痛心疾首伊甸的毁灭,高声呼喝人类的堕落,我们祈求救赎,我们宣扬仁爱,可是,神啊,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实际上,我们不是以伤害打倒他人为乐?不是以战争杀戮为荣耀?我们虚构上帝,想象自我救赎的条款;我们唯一无法抵抗的是死亡,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想象一个死后的天堂继续供我们堕落。这就是人类吗?我们的先知约拿就是这么看待我们的吗?是的,他一定是这样想的,这一次,他连救赎的路都没有指给我们,因为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救赎,不是吗?
我久久地盯着画里少女的眼睛,我觉得她那样的孤单。她拥有一切,她又毁灭一切,啊,她是多么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