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意再接着往下叙述。我只对后来发生的事情做个交待:我跟理查德两个在屋子里待了大约两个小时,莉莉薇安和两个印第安都不被允许进去,或者这些印第安人才是真正智慧的,他们远离一切诱惑和堕落的根源。我们出来后,印第安人放火烧掉了木屋,理查德也知道与这些土著讲艺术和美元纯属徒劳。好在他现在是唯一一个拥有这些画照片的人,他已经赢得的名声和金钱。他回来后写了一本书讲这一次的历险,虽然书是以“一个不为人知的伟大的画家约拿·利维坦”开头,可是到了后来,他就不自觉的炫耀起自己在丛林里的冒险来,并佐之以适当而虚伪的现代艺术评论,加上男爵夫人和他本人在出版界的影响力,这本书理所当然的卖得很好。当然,他并不缺钱,也不缺什么名声,不过这两样东西谁都不会嫌多。我现在毫不客气的指出,他根本什么都不懂,不懂评论,更不懂艺术,他彻彻底底的跟我姨母是同一路人。我曾经还以为他也想要寻找自己存在的理由,我看错了,这种人只要别人的赞美(人类太容易就去赞美了,甚至他们根本不了解自己赞美的是什么)和口袋里的美元就能活的潇洒。
他的这本书叫着《罪恶的夏娃》,书的首页理所当然是献给“可爱的伊莎贝尔”——果然是美国人,若是在伦敦,想必会改成献给“尊敬的男爵夫人”。往后是多达十六张约拿·利维坦的那幅巨画照片,这些黑白的照片看起来仍然令人震撼。不过我怀疑真正有几个人能看出来画的伟大了,那些会看这类书的多半都是些顶着别人意见生活的人。他们懂些什么呢?苏格拉底在很久之前就给我们指出:我们大多数的意见根本不值一提。在书里有这么一段:
“我被震撼了,我沉浸在艺术和美的海洋里,我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法国式的)!对于这么一个为人尊敬的伟人,我们这些庸俗的人能说些什么呢?不过我还是冒险试着写一写我的感受。我觉得真正的美和堕落是分不清的,所有的美都带着诱惑的成分,我们不恰当的拿一个美貌的少女来做比较,就拿朱丽叶来说,罗密欧原来是爱着罗瑟琳,可是后来朱丽叶拿美貌诱惑了他,这种诱惑是无意识的,是美天然存在的属性……”
“我觉得在约拿·利维坦的画里同样存在引诱我们的美。那些堕落的天使,相互纠缠的人类,吃人的怪兽和扭动的树,这些疯狂的景象难道不是在引诱我们吗?上帝在哪里?拯救我们堕落的上帝在哪里?祂难道不是存在在画面中央那个少女的身体里,祂怜悯地看着堕落的我们,祂发出圣洁的光环,祂的美不也是一种诱惑,难道祂不是在引诱我们走真正光荣道路吗?……”
“至于为什么用女性这个形象,我认为从约拿·利维坦晚年的经历来看(详见第六章:约拿·利维坦生平),这位‘夏娃’女士是他唯一的模特,他不自觉地把她画到画里。从《印第安少女》这幅画来看,我们不可否认他们之间是有爱情的,有多少艺术家拿他们的情人作为油画的主题呢?《蒙娜丽莎》、《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无一不是如此。时代在进步,我们应该把女性的美从那些娇弱的白人小姐夫人们身上转开(请诸位读这本拙作的小姐太太原谅),印第安少女,黑人少女同样具有惊心动魄的美。看看波德莱尔吧,谁能否认他那位诗歌源泉的黑人情妇的魅力呢?歌德在伟大的《浮士德》最后一行声称: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先生们,女士们,新的时代来临,新的变革来领,让我尽情期待吧。我们将超越古代希腊、罗马,把古老的埃及和中国远远地抛在后面,这是新的时代,世界在看向美国,看向纽约,看向我们。这是荣耀……”
我不能再引用下去了,这样富有激情的话会破坏我对原来那幅画的感觉,瞧:这就是他们的伟大之处!如果我们不能自己思考,我们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说谎(他们的谎言是无意识的,这一点我必须说明),我们就要永远活在虚假里。真实是可怕的,我不否认,是的,它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可怕的多。但是仅仅为此,我们就要拒绝真实吗?(瞧,我也激动起来,也说服起来。)我不愿意再讲,我不过是个贸易公司的小职员,我只能在喝咖啡的时间阅读柏拉图,我能说什么呢?
你还要问一问莉莉薇安吗?好吧,爱情是人类永恒的话题,尤其是悲哀的爱情。朱丽叶几百年来为人们铭记,因为她把自己交给死神做新娘。
我独自出了丛林,我没有昏头到去学那些骑士小说,而且,即便是我去偷莉莉薇安,我能保证她跟我走吗?这不是一部爱情小说(虽然人人都喜欢),我离开她的时候不比她离开我有更多的悲伤。森林把我脑袋搅乱,现在它又好了。我并不是不爱她,但我还没有爱她到舍弃自己理智的程度。(你说我老了吧,狂热的恋爱是年轻人的专属。)我不能生活在丛林里,莉莉薇安不能生活在我们的文明世界,我清楚的了解这一点。我有时候很讨厌我身上这种英国人的冷静,我想要是我是法国人或者中国人大概就能不顾一切地把她偷走。她属于森林,属于那个隐秘的世界,在我们这个拥挤的族群里,她除了孤单和悲哀,什么也得不到。
我的姨母后来还拿这件事情嘲笑过我,说我像那些诗人一样爱上那些年幼的、像易碎的瓷器一样的小女孩。我轻轻一笑,她又懂什么呢?对于爱情或许她不比对艺术更陌生。这些巴黎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