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真的对威尔·理查德跟里内尔两个发了火。这两个该死的家伙进入丛林没多久就跟发了疯一样,见到什么都得先开一枪,恐惧彻彻底底把他两个俘获了。如果他们两个是被美洲虎咬断了脖子或者叫白犀牛踩断一条腿,我或者还可以抱着同情的态度——妈的,这两个人竟给我带回来一个半死的印第安土著少女!
我收到贸易站要求我带着外科医生无论如何要亲自去一趟的请求,我在运河上甚至还跟那位和蔼的约翰医生聊起理查德令人景仰的科学献身精神——我满心以为是他被什么野兽或者里内尔一时发疯给打伤了。上帝原谅我,如果我不是祂的罪人,我一定会掏出手枪给他来这么一下子。
威尔·理查德想必也知道这回是踩着我的痛处了,对我恶劣的脾气也没有过多抱怨。他把我引到那个躺在贸易站小床上,半死不活的印第安少女跟前。“萨米亚特用草药给她止血,已经一个星期了,她一直高烧不退。”理查德说。我暂时压住火气,请来约翰医生给她瞧病。那是个大概只有十五岁左右的少女,纤小的像一枝刚刚发芽的鸢尾花。她黑色的头发也没有梳理,乱糟糟的铺在枕头上,因为失血苍白的脸让我想起曾在东印度群岛上碰到的一个中国小女孩。
“该死的,”我说,“上帝保佑你,你怎么能对这么个小姑娘开枪!”
“她当时脸上画着可怕的红黄色纹饰,像一头小豹子一样伏在草丛里。”理查德委屈地说,“我以为是凶猛的野兽。”
“上帝原谅,野兽!她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我再次发火。约翰不得不以医生的名义把盛怒的我跟委屈的理查德同时赶出去。
我找来里内尔跟萨米亚特。他们两个也是一脸懊恼。我问萨米亚特是否认识她是那个氏族的。萨米亚特脸色慎重,摇摇头说不认识。但后来又说大概是瓦雅尔人,他的氏族曾在一首歌里记述了跟这个氏族的一次战役。瓦雅尔人英勇好战,崇拜森林、月亮和麋鹿。“我们一定要把她的灵魂从迷雾里找回来,”萨米亚特恐惧地说,“她是族长的女儿。她的脸上画着森林之神,她是她们之中最高贵的人。瓦雅尔人一定不惜代价要把她要回去。”
“该死的。”里内尔抢在我前头咕噜一句,“我就知道不应该带该死的白人进森林。他们见着什么都开枪。该死的。”他忘记自己也是白人了。
我现在已经没有功夫去生气、去抱怨理查德头脑糊涂了。马努人从来不撒谎,他说瓦雅尔人会要回他们族长的女儿,瓦雅尔人就一定回来。该死的,我给公司惹了大麻烦,给我自己惹了大麻烦。现在不是一百年前,我们再也不能凭借火枪和职业军人去跟这帮印第安土著打交道了。我站在贸易站门前的石头台阶上,绿色的河流像一条婴儿的脐带一直消失在丛林深处。我盯着那黑幽幽的河流尽头,我甚至怀疑那里已经被瓦雅尔占领。他们脸上画着红色、黄色和白色的图腾,他们像美洲豹一样镇静和残酷,瞪着黑色的眼睛静静的残忍的观察着我。这念头叫我心里发毛。
我在焦躁中过了两天,现代医学好歹算是帮上忙,第二天傍晚,少女呻吟着醒过来。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周围是一堆不认识的白人让她紧张的像只小豹子,如果不是身体乏力,加上萨米亚特磕磕畔畔的交流,她准会拿起长矛给我一下。我倒宁愿叫她在胸口来一下。后来通过萨米亚特,我们好歹了解她叫着莉莉薇安,在瓦雅尔语言中是“风的翅膀”的意思(我喜欢它本来的意思,莉莉薇安听着像个英国乡下小姑娘),她的父亲正是瓦雅尔的族长。她那天在丛林中捕猎,不幸遇到理查德一伙,从未见过白人的她和震天的枪声叫她害怕。“像森林惊怒了,”她形容火枪的声音,“鸟儿都害怕的飞走,鱼儿躲在石头下面。”
又过了两天,她勉强可以起床。我搬了一张大靠椅放在窗前让她可以看见外面的森林,并可以用手指触摸阳光。跟所有的土著人一样,她见不到森林和阳光就会发慌。她对我的敌意也渐渐消去,我通过萨米亚特跟她交谈。我起初本来打算问一问她氏族的情况,但她像个灵敏的小兽对我保持天然的戒心。后来,我不得不跟她谈起森林里的小花,树上的鸟叫声和溪流里的鲶鱼。她说话声音很动听,像是自始至终都在读一首诗。我不懂她说的意思,萨米亚特的翻译总是干巴巴的,不带有任何形容词,比如她说了一长串句子,萨米亚特只是说:“她在形容小河。”我很气愤,要他详细的把她形容的小河描述出来,萨米亚特说:“白人的语言找不到对应的词语。”我怀疑萨米亚特故意在作弄我,但毕竟无可奈何。她话语间的抑扬就跟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一样美。
若不是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我说不定会爱上她。我想起我十五岁那年爱上的女孩子,我现在已经想不起她的脸,但她无疑像一头小牛一样蠢。但我现在早过了恋爱的年纪,我也没打算把这个小女孩留在身边——虽然我见过不少白人这么做。我相信她是属于她在森林里家族,属于森林本身的。我决定送她回去。
送她回去这个主意遭到里内尔强烈反对,他说:“上帝,该死的,你干嘛不把她留下来?教她英语和荷兰语,让她陪你睡觉。上帝,你又不是头一个这样干的白人。上帝,教她去读雪莱和普希金,上帝,像但丁一样,娶她吧!我才不回那个阴森的丛林。我向上帝发誓,我再也不干捕猎者这个行当了,我要当个酒吧老板。”
“滚你的上帝,”我说,“我要送她回去。你要不跟我一起,就叫萨米亚特跟我走。你的1500美元给你三分之一。”
“上帝,你比阿拉伯人还要恶毒。”他说。
理查德把我拉到一旁,低声问我:“你真的决定要把她送回去?”
我回答:“我要把她送回去。天知道她那个族长父亲会不会拿长矛捅穿我的胸口。”
“好样的,”他说,“我跟你一起去。”
“你当然要跟我一起去,妈的,都是你惹出来的。”我说了脏话,但我已经不再生他的气了。
理查德大概也从我的语调里听出来,他尴尬地笑笑,说:“我们碰到莉莉薇安的地方正是当年伐木工目击约拿·利维坦的地方。”
我说:“伐木工只是说目击白人——”我话锋一转,问,“你相信利维坦真的跟这些瓦雅尔人搅在一起?”
理查德哈哈大笑,又压低声音说:“老弟,这几天你一直在恋爱。爱神蒙蔽了你的眼睛,难道你没发觉莉莉薇安跟画里面那个印第安少女一模一样?我不是什么人种学家,可我敢说,这两个人之间要没点什么血缘关系,鬼才相信!”
我惊讶地回头去瞧莉莉薇安,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正站在贸易站门前的河岸上对着森林发呆。我已经告诉她我要送她回家——我不得不告诉她,因为昨天凌晨,我发现她一个人溜出门,她正打算靠自己走回家去。大概这个时候,她正在思念森林里盛开的花朵和鸟儿欢快的叫声吧。理查德这么一提醒,我才发现外面那个顶着毒辣辣太阳的少女,虽然她穿着不合时宜的亚麻衬衫(她的衣服在丛林里被理查德弄丢了,她现在穿着我的衣服),头发也铺在肩头,但那侧脸毫无疑问跟约拿·利维坦画里的少女有七八分相像。她的身上正充满伤后初愈的勃勃的生命力。
“你想要怎样?”
理查德像老朋友那样拍拍我肩膀,“老兄,我能怎样?我不过是想亲眼看看利维坦最后几年生活的地方——运气好,我还能为你姨母搞到几幅画。你放心,那些画有你三分之一的份。”他恢复了商人的气息。
我决定不再纠缠在画上,我问他是否趁我不注意把照片给莉莉薇安看过了。“没有,”他回答,“我担心吓着她。我想最好还是由你来。一定是爱神起了作用,她对你倒是不排斥。我昨天试图给她照相,差点没把我的相机给吃掉。”
“你活该。”我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