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威尔·理查德的考察团组织好。我以公司的名义租借给他一条闲置的汽船,并找来三个长年在内河上航行的船员——两个是正在休假中的公司职员,一个是前对手公司退休的经验丰富的船长。我甚至说服了里内尔跟他的印第安朋友萨米亚特作为理查德在丛林里的向导。我跟里内尔说:“这是个轻松的活,你只要带这位有钱的美国人在内河上流的丛林里转一圈,叫他死了心——他就会付你1500美元。你瞧,这不比你猎杀美洲豹强得多?”
“该死的,”他用诅咒的语调说,“你这种人怎么理解猎杀美洲豹有多大的乐趣?看着那200磅的丛林之王瞪着绿幽幽的眼睛像你扑来,你觉得心脏要从胸口跳出来,四肢发软,若不是恐惧和兴奋支撑着,你立刻就要倒在地上。砰——你拉动扳机,瞧着花豹抖着身体倒下,猩红的血从肚子下面淌出来——上帝知道,那才算是活着!”
“上帝知道你是疯子——”我不愿跟他纠缠,说,“你跟萨米亚特两个,我付你2500美元。你要不愿意,我去找桑切斯。”
“滚他妈的桑切斯,滚他妈的西班牙人。”他说。
两周后一个晴朗的早上,威尔·理查德穿着当地人宽松的亚麻衬衫和长裤,脚下蹬着结实的马靴站在汽船上跟我挥手。里内尔手里拿着一瓶威士忌,懒洋洋的戴着草帽靠在甲板的栏杆上。萨米亚特赤裸上身,晒得跟一尊红土捏制的塑像一样,他腰间挎了一把长刀,右手握着跟他一样高的长矛,腰杆挺得笔直,仰着头看天上的云。我送他们一行出港口,随着马达的轰鸣,理查德跟里内尔两个相互挎着肩膀回到遮阴的小船舱里。理查德身上的美国南方人气质在这个闷热的大陆被唤醒,或许是这里的狂野和蛮荒让他身上庄园主的血液重新沸腾起来。这是件好事情,里内尔喜欢野蛮的美国人。萨米亚特像他那被氏族的神明赐予的名字一样,在内河上一直保持仰望云彩的姿势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他或许只是在观察天空的积雨云,从而推测最近几天的天气,但我更愿意设想是因为要重归自己祖先曾生活捕猎的丛林,他身体里的血液重新涌现千百年时间留下的自豪和悲哀。马努族、卡塔里尔族、阿兹特克族还有其他众多原本生活在丛林里的印第安人如今不得不放弃祖先的生活方式,靠动物毛皮、香料和为贸易公司雇佣生存。自耕自种、捕猎采集的日子一去不返,这些黄种、红种的土著人不得不学习英语、西班牙语、法语和荷兰语,以便跟这些侵占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土地的白人贸易。如今,除非是在丛林最隐秘的深处那些藏着的不为人知的部族,再也找不到纯粹的印第安土著了——我并不是指血统(当然这方面也颇堪忧),我是指在精神文化方面,这些被迫与白人往来的氏族已经逐步在丧失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语言,他们的神衹和古老而纯粹的文明。我们的文明——巴黎氏的文明大摇大摆的侵占了那些被殖民的土地,这是比侵占艺术文物、金矿、象牙、香料和其他一切更罪恶的事情——甚至,比黑人奴隶贸易更加丑恶。我们把耶稣和福音书强塞给几百万的黑人,好让他们为我们种植棉花,开垦金矿;我们剥夺了他们对高山,对太阳的崇拜,我们把他们自己的神衹打入幽暗的地府——究竟这种仁慈在哪一点上显示了无上的荣耀?
“该死的。”我以这句咕噜结束了这段假惺惺的思考。我真应该找个神父去忏悔。头顶的八点钟太阳晒得我背脊出汗,长年在亚洲、美洲生活,我已经被海风和太阳,以及远离自己族群的生活搞得疲倦不堪。我已经习惯懒散的穿着,喜欢像当地人那样带着草帽,随口跟街头的小贩和混混说脏话,我甚至学会了像里内尔那样酗酒的人才会的拿着一瓶威士忌满大街晃悠,去拜访女人时在耳朵后面插一枝栀子花,哎,我可怜的妈妈,如果她还活在人世,想必对这个她自幼年就谆谆教导,把魏萨特这个姓氏的荣耀不断灌输的儿子会失望的无比透顶。我想,甚至连姨母那样开明的人,瞧着我身上英国人的气质被消磨殆尽,也会露出遗憾和鄙弃的目光。我想象在一群衣冠楚楚的绅士中间,我带着南美恶棍的神态懒洋洋地站在她的宴会上。这想象让我有复仇的快慰。
“去他妈的理查德,去他妈的男爵夫人,去他妈的约拿·利维坦。”我说着得意的脏话,盯着南美洲四月份太阳往公司办公室走。我补上一句:“去他妈的贸易公司。”
六天后,内河上游最后一个贸易站给我发来电报,声称威尔·理查德一行已顺利抵达。这个贸易站是公司在内河上最深入的据点,距离我所在的小城大约400英里。在那里河流变得狭窄,森林重新主宰了一切。理查德一行将在那里做最后的休整,再往上就只能靠上帝和他们自己了。
理查德提到的那些60年前伐木工聚集地,还要顺着河流往上走六七十英里,那里原来是一家伐木公司的据点,但随着经济不景气以及当地政府对伐木业的憎恨早就撤离了,我怀疑理查德能否顺利找到。按照理查德掌握的资料,约拿·利维坦应该是在那里再往上游走七八十英里,按照地图上标注的河流势态,在那里几乎只能靠独木舟和步行了,我不知道里内尔是否愿意冒这个险,我想那些地方才是森林真正隐秘的所在,除了森林所宠爱的人,任何外来的人都将遭到不可预知的报复。引用里内尔醉酒的一段话——这半个俄国人继承了祖先的浪漫,用诗歌一样的想象描述:“在那森林之心,野兽、黑暗、独孤都不值一提,森林本身就是巨大的活的生物,是一种近乎神灵的存在。”但理查德是美国人,比起神,美国人更愿意相信自身的坚毅和口袋里的美元。
接下来的一周,我没有收到理查德放弃计划的电报,于是我心安理得的认为他已经成功地说服里内尔和萨米亚特两个陪同他往森林之心去了。正巧这个时候,我前一封信寄到纽约,男爵夫人看完信后给我回了电报。她在电报里虽然没有过多的询问亲爱的理查德的事情,但我还是不厌其烦地给她回复说:一切安好,不日理查德先生将有收获。发完电报,我突然觉得跟这些上流人交往,我身上的文明血液又复苏了。我决定以后要多同男爵夫人交往,等我一有休假,我就去纽约拜访她。
但事与愿违,十天后,贸易站给我发来一封急电,我不得不亲自跑了一趟内河上游的贸易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