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我在港口的第一班船上见到威尔·理查德。他目前还是一副地道观光客的打扮,笔挺的蓝色西服,头发往后梳理的服服帖帖。跟我记忆里不一样,这回他脸上多了一副金丝边框眼镜,尽管他的脸还是显得扁平,鼻子与整张脸比较总让人觉得短一寸,但年轻时给人那种拳击手的感觉被长年与文弱的艺术家打交道消磨殆尽,他现在这幅派头多少有点艺术评论界资深人士的温文尔雅的架势。多年的巴黎、伦敦生活把他身上的美国人气质遮盖了,我不禁想,他现在在纽约大概会被人当着地地道道的英国人吧。这是个好兆头,可以让我更喜欢他一点。
我们热情而谨慎的握手,彼此称呼对方“威尔”、“奥兹”,熟悉的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我叫了一个岸口的挑夫,给了一美元让他将理查德的行李送到本城最好的饭店,之后拉着他到一家英国人的餐厅吃饭。他倒不客气,一切任我安排。这一点他表现出美国人的派头来。他对吃的也不甚讲究,也或许知道在这块远离文明中心的大陆,随遇而安是最好的处事态度。他是个聪明人,跟这样的人交往总是不会太不愉快的。坐下不久,他开门见山的跟我说了这回来的理由。他说:“伊莎贝尔(我姨母)——”他故意叫得这样亲热,然后又故意跟我说抱歉,“在纽约大家都这么叫,不像伦敦,美国人没那么多社交礼节。”我点点头,实际上他不过是要表明他跟我姨母关系非比寻常而已。这种小伎俩倒是法国式的。“我想你在伊莎贝尔的信里也多少了解到我这次是为约拿·利维坦而来。”我适当地回答说姨母在信里只略略提一句,并没有说其他。他稍微一愣,像个美国人那样拍着我肩膀哈哈笑起来,他说:“奥兹老弟(我们两个相差二十岁),你是聪明人。你当然知道我这次来哥伦比亚是为什么。你不想找麻烦,我也理解。让我们按照美国人的方式把话说明白。男爵夫人瞧上了约拿·利维坦的画,可惜那副《印第安少女》标价太高,最后叫一个俄国佬以380万美元拍下。这些俄国人,除了有钱,什么都不懂,哼,我敢保证,若不是这幅画标价这么高,这个俄国佬根本就不会对它感兴趣。”他抱怨一阵,我趁机问了那件报纸上说的归属权问题。他意味深长地对我一笑,说:“老弟,最后当然是叫贸易公司得到所有权。这年头,个人怎么能跟公司抗衡呢?国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公司时代了。股票是新时代的权杖。”
威尔·理查德这回可是身负重任,他是带着男爵夫人殷勤的期望来这片尚未完全被文明侵蚀的大陆寻找纯粹的艺术来。约拿·利维坦目前在纽约交易所、在整个文明世界,只有一副《印第安少女》供世界观赏,凭借这不比八开本大一点的画作,他征服了整个欧洲,整个美国艺术界。像那些总是在死后让人震惊的荷兰人一样,在梵高的向日葵还继续让众人疯狂的时候,另一位荷兰人仅仅凭一个土著少女的画像就轻而易举的让世界再次疯狂。某本小说曾说:这是个狂热的世界。这话一点不假。男爵夫人,或者可以说是理查德的想法是:一个画家一生不可能只作一幅画,既然约拿·利维坦有这幅《印第安少女》流传,自然也会有其他更多更伟大的作品在世,唯一缺乏的是像那个贸易公司的船员一样的人去发现。男爵夫人自然不能横跨大西洋来到这蛮荒之地,作为骑士的威尔·理查德自然要代劳。
“不瞒你说,我也有自己的打算。”这位威尔老兄喝了几杯威士忌之后似乎真的将我当成多年不见的至交好友,跟我推心置腹起来,“你是聪明人。伊莎贝尔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并给我指明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可以说,没有她的指点,我今天也跟那些食不果腹、面目忧郁的巴黎流浪画家一样。我没有绘画的才能,伊莎贝尔一针见血的指出来,为此我很感激她。我在这方面是美国式的,不像巴黎人那么虚伪。”
我担心他要说上很久,不得不打断他,问:“除了为姨母的画,你本身还有什么打算?”
他说:“当着伊莎贝尔的面我没有指出来——想必她自己多少也了解,只是作为女人,再怎么聪明,有时候不免要使一点小性子——我是说,虽然这回我是抱着寻找约拿·利维坦的画作来,不过说老实话,我并不认为我能比那些艺术品交易公司干得更好。我刚才也说过了,这是公司的时代,是组织的时代,个人在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当然,伊莎贝尔能想到在这美洲的丛林里,在某座不为人知的小教堂里可能会有约拿·利维坦的遗作,纽约其他的商人和收藏家也能想得到。不瞒你说,其中就有不下三家公司聘请我担任特别鉴定专家。我并不是不愿意,每家公司开出的条件都非常诱人。可我现在不缺钱,我有足够的钱,我需要另一种东西——”他停下来思考,约莫一分钟,他颓然放弃,“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不是金钱,不是名声,而是——”他又停下来。他叹了口气,说:“想要留下点什么——你可明白?”我直言不讳地表示不懂。他似乎很失望,我想他原本希望我会懂。“总而言之,我有自己特别的目的。”他快速的做了一个总结,把这件事暂时搁置。
“有其他人找到了约拿·利维坦的画?”我问。
“有——也没有。”他回答的模棱两口。他说:“约拿·利维坦早期的生活是很简单的,他奉照荷兰教会的指示,沿着内河一直往上,在所有白人到达的地区募资建立教堂,传播教义。据称他一生共计修建了十二座教堂,目前存世的三座。有两座是人口稠集的小镇,一座在被废弃的金矿区。三座教堂里都有被认为是约拿·利维坦亲手绘制的壁画。内容多半是圣经人物画像。可是令人惊讶的是,这不下五十幅的画作里竟然没有一副称得上是艺术品,甚至连工艺品都称不上。人物线条呆滞、比例失调,用色也不对——唯一有价值的是,从这些颜料的成分里,纽约那些专家得出那副《印第安少女》确实是跟这些壁画是同一个作者。因为这些壁画里用了很少见的当地矿石研磨的色彩,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世界上任何一个画家都不曾用过。不过这更加增加了事件的神秘性,有人甚至猜测,这幅《印第安少女》出自当地某个不出名的画家之手,利维坦只是冒签了自己的名字。但也有人反对,指出某些画家画作前期跟后期有天壤之别,这种类型的画家在特定的一段时期之后,像是突然被上帝恩宠一样,常常会画出绝世佳作来。”
“你真应该瞧一瞧那幅画。我手提箱里有照片——你姨母花了大价钱拍了一组彩色相片叫我带给你看,她说:‘相信即使是一张不及原物百分之一、毫无生命力的照片也能激起你对美,对艺术的热情。’这是她原话。明天我把照片拿给你。那确实是一副了不得的画,我敢说,是天才,是被上帝选中的人才能画出这样的作品来。实际上,荷兰和罗马教会已经将这样的话说出来了。意大利多份报纸上都登有红衣大主教的对于约拿·利维坦的评论,无一不用上了‘蒙神恩宠’这样的字眼。我不是个虔诚的教徒,我更喜欢古希腊、罗马的那一套,我相信约拿·利维坦做梦的时候看见了缪斯女神了。九位缪斯同时爱上了他。”他开了个玩笑。
我问了个问题,我问他是否觉得这幅《印第安少女》是出自约拿·利维坦之手。他回答:“当然,我相信是他。按照纽约那些专家鉴定,这幅画大概是在1845年左右绘制的,那个时候,约拿·利维坦43岁——正是一个男人创造力旺盛的时候,不是吗?先前找到的三座教堂都是在那之前。根据一份资料指出,1840年发生了一场白人与当地土著的暴乱,约拿·利维坦在那场暴乱里偏向土著,白人因此向教会抗议,几个醉酒的暴徒甚至一把火烧掉了利维坦的教堂。利维坦看着自己苦心建立的教堂被毁,不理智的朝一名暴徒开枪,致使此人当场死亡。利维坦随后逃进教堂后面几万公顷的森林里,从此下落不明。后来有几份伐木工人的证词证明曾在内河上流80英里处见到一名白人跟当地土著一起生活。人种专家也鉴定,那幅画作上的印第安少女不属于现在已知的任何美洲土著人,想必是新的未曾与人类文明有过交流的氏族。”
“那么你相信正是由于这一次事件导致了约拿·利维坦获得了绘画的才能?”
理查德说:“我不认为是他突然获得了才能,而是——我想,这种才能一直藏到他身上,他之前只是找不到好的表达形式。像你姨母曾说的那样:‘发现了自己作为画家的使命感’。”他露出讥讽的语调,想必对姨母这番论调不以为然。
我多多少少了解他的想法:姨母这个人总是以艺术家自居,可惜的是她自己本人又没有任何艺术天份可言,(要说的,她唯一有的是发现艺术的才能。即使对于这一点,我也持保留意见),这是非常可悲的一种境地,一方面她拼命的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可惜自己又无法通过自己本身的作品来取得瞩目。她唯一可以依靠的是她男爵夫人的头衔以及她名下的财富。年轻时或许还应算上美貌,但现在,恐怕连美貌也要舍她而去了。自己没有才能,所以就对别人的才能进行抨击——我想这才是姨母所谓的艺术鉴赏力的实质。她虽然常常语出惊人,但如果你仔细去推敲,她说的无非都是一些人早已说过的,要不就是非常模棱两可的,或者再就是对那些尚未成名,又自信心不足的青年人进行心灵指导。我敢说,她从来不会承认一个成功的画家会画出糟糕的画,一个著名的大作家会写出坏作品。她的那些赞美不过是赞美早已存在的名声,她的批评也不过是批评那些众人都在批评的东西——自然,批评是要慎重的,你必须小心谨慎那些曾经遭批评的人咸鱼翻身。这方面来说,理查德虽然市侩,但无疑要比她坦诚。
姨母走入了一个误区:她以为她了解艺术,了解那些油画、雕塑、诗歌、小说,她可以头头是道(甚至颇有见地)的说出油画的色调是如何的打动人心;雕塑的线条是如何的蓬勃有力;一首诗歌是如何的富有想象力;一篇小说是如何的结构完整,又赞美和暗讽什么社会时弊等等——但真正的艺术不是那样的,真正的艺术不关心形式,也跟采取什么手法无关,古希腊人把诗歌、绘画、雕塑等等一切统称为音乐,因为这些东西看起来形式不同,可是归根结底都是一种表现形式,本质上来说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借用一个古希腊常使用的名词“灵魂”,我们也常常用,但我以为古希腊人使用这个名词时更纯粹,所为“灵魂”就是我需要表达的一种欲望,是我们在跟这个世界沟通,跟这个世界表达——表达我们曾存在在这里。谁都不希望被遗忘。
或者理查德刚刚要表达的“需要另一种东西”,不过就是这种意思。我不愿意跟他讨论这个问题,一个是我不喜欢他,一个是我自己还没有找到灵魂表达的方式。这种表达只可能是内在的,由自己亲自动手完成,我姨母毫无疑问走在错误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