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离,你醒了?”他慢慢地将她的身子竖起来,把一件浴巾披在她身上。
“你怎么会在这?”
“我家就在这附近,我基本上每天这个时间来游泳的。”他的微笑让她有了一丝安全感。她倒在他怀里,还有一些疲软和头晕。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横着抱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泳池边的椅子上让她坐下,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裸露的上身,还有一点点水珠,在他光洁的肌肤上,一点点滑动。她下意识地闭上眼,觉得这一刻不像有真实感。
他一动不动,任由她靠着。她感觉到猛烈跳动的心脏在一点点恢复正常,她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原本胡乱在体内涌动的血液也开始“走上正轨”,她的混乱的意识也一一归位。她慢慢地,再度回到这个她所热爱的人间,再度做回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冷不冷?”好久他才关切地问。
“不冷。我感觉好像好了许多。”她终于将头从他肩膀上抬起来,他松了一口气,扭头看她,黑色的卷发被水浸润了之后变得更加卷曲,白皙的面庞因为刚才的用力还有一丝红晕,显得有一点点孩子气。
“你怎么会遇到这样的麻烦?是腿抽筋?”予之蹙了蹙眉,没有想通原因。
“不,水下面还有个人,用手拽住我的脚踝。”若离想到这里,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非常可怕的一个人,他想杀死我。”
当予之高大的身形坐进若离的小“飞度”里的时候,她抿了抿嘴唇,消去了一丝笑意。心里觉得这样真好,就好像是两个恋爱的人一样。
若离坐在副驾位置上,将椅背调的比往常要低一些,她半躺在上面。刚才的事情虽说有惊无险,但是她清楚的感觉到了某一股对生命威胁的力量。如果没有予之,或许她会打电话叫一辆110送自己回家,无论如何,她赶不走内心的那股恐惧——她,张若离,长到30岁的年纪,还不曾如此接近死亡过。
“谢谢你,予之。”
“你说的什么话呢,幸亏遇到我,要不这多危险,后果怎么样还真的不知道。”予之握着方向盘的手也有点微微的颤抖,他想一想刚才的情形,也很后怕。
“若离,你确定有人想害你?”
“嗯,我确定。”
“你做了什么事情,得罪了什么人吗?”予之的语气坚定,让若离想到这个人是不是平时说话都像是在法庭上一样。
“我……我”若离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的调查告诉予之,说话也不由地舌头打结。
“你什么你,真的是被刚才一灌,脑子进水了。”予之冷不丁的一个打趣,倒是让若离感觉轻松了不少,心里紧绷绷的那根弦稍微有些许松动。
“我这两天稍微调查了国恩医院和许健慈的关系,并且跟两年前媒体曝光的当年国恩医院抱错的婴儿见了面。”若离觉得这件事用一句话表达实在很吃力,她不知道予之到底有没有听懂。
“哦?”予之心下一动,既然见了面,那么很有可能自己的秘密也被她知道了。
“我还知道了你……你也去找过他。”若离又感觉呼吸局促。
予之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并没有搭腔,既然她知道了,他也不想去解释什么,至于自己的故事,来龙去脉,张晋凯如果都告诉她了,那就让她听到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好了,予之并不打算让这件事情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来。
“你不对我说一些什么吗?譬如你为什么回去找他,你怎么发现自己也有同样的遭遇……”
予之“呵呵”一笑,敷衍着摇摇头,“你不是都听说了吗?就是那个样子的,没有什么特别。这种事情,社会新闻每天都有一大堆。”
“这些年你很不容易吧?是不是还在寻找事情的真相,所以才去健慈妇幼保健院体验生活?你跟简文走得那么近,就是为了这事儿吧?我就说嘛,你怎么也不会看上她那样的女人的。”
予之一皱眉,脚踩刹车,将车子停在路边。
“你是在写小说吧?把我当成了悲情故事男主角了?忍辱负重,寻找真相?我没什么不容易。吃得好,睡得香,一眨眼就活到了35岁,至今活蹦乱跳,身体健康,神志清醒,头脑灵活,没有高血压,没有高血糖,没有高血脂,更没有骨质疏松腿抽筋。OK?”
“你太敏感了……”若离瞪大了眼睛,一副无辜的表情,她相信每每自己露出这种表情,男人都是会心软的。
“我看你也差不多恢复了,自己开车回家吧。以后别跑那么远来游泳了。”很明显,这次瞪大眼睛也不管用了,予之瞅了她一眼便解开安全带,推门径直走了。
郭耀人很瘦。瘦得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给吹到,瘦得令麦子都不敢跟他大声说话,瘦得连麦子都不敢在他面前畅快呼吸……
麦子是第一次见郭耀。
在来之前,麦子做足了功课,事先便向之前负责基金业务推广的童颜打听了其人其事。郭耀除了脾气古怪了一点,有些小小的名牌崇拜之外,总体来说,还算是一个上进青年。做了九年媒体,在基金记者圈子里也算是资深了。
“《现代商报》可是简文的老东家,不知道这郭耀与简文的关系如何,如果他做了九年记者,而这九年都在《现代商报》的话,他应该认识简文。”童颜一直对麦子的安排心存感激,在QQ上更是知无不言。
“一定要去去会会此人。”麦子很想邀请连生一道,但是前几天的不愉快还哽在心头。并不是觉得连生说错了什么,而是她始终认为连生做任何事情都并不考虑自己的立场,稍微顾及到她的感受的话,也应该事先跟自己商量一下这报道会怎么做,不至于让自己在投行面前那般被动。
几乎是见到郭耀的同时,麦子就能确定她见过他,也几乎就能确定,他与简文是熟识的。她似乎在简文的很多社交网络上看到过此人的身影——当然,郭耀绝对令人过目不忘,形销骨立的一个人,深眼眶、高颧骨、瘦长脸,远远望去就像一具骷髅。
“听说你要问宋汉生的事儿?还问什么,人都死了。”郭耀坐下来便直奔主题。
麦子故意挑了一处空间相对私密的茶室,茶室由好几个小包间组成,中间的开放式大厅里放着各色食品,顾客可以自由取用。
小包间内是可供四人坐的藤椅沙发,麦子要了一壶台湾冻顶乌龙熟练的开始一整套的功夫茶操作。
郭耀似乎被她的动作给吸引了,狐疑了片刻,然后道,“你……你是新泰证券的?”
“我们见过?”麦子微微一笑,装傻。
“应该是的,简文介绍我们认识的。简文是我以前的同事,你知道的吧。”郭耀果然上钩,顺着麦子的话便提到了简文。
“对啊!”麦子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简文介绍的,当时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基金研讨会。可惜,现在我们再见面,简文却不在了。”
麦子黯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黯然是否出自真心。
“宋汉生的事情,你有没有向简文提及过?”麦子冷不丁地打断了郭耀的怀旧思绪。很显然,对方没有做好准备,被问及,措手不及。
“唔……嗯……你说宋汉生的事情……”郭耀颇为犹豫。
“我看了你的一个系列的报道,宋汉生涉嫌拉高股价,受到监管。”麦子给郭耀倒了一杯茶。
“这算什么事情啊,说真的,基金记者大家都知道的。基金圈子就那么大,一有个风吹草动,谁不知道谁啊。只不过,没到那一步大家谁也不愿意做那个恶人,把人给曝光。”
“那最后你怎么做了这个恶人?”
“这个说来倒是有些缘由,说起来,这年头基金经理多多少少都会整个老鼠仓,或者跟私募勾搭,私募吃肉,公募也喝喝汤。但是真正被监管层盯上的,也就那么几个。宋汉生因为盘中拉高飞达股份的事情,已经被调查了,据说我们不写,也有别的外地媒体开始着手报道,而且这一报道就将是个大动作,国裕基金担心这种报道不易把控。所以找来我,做一篇针对宋汉生个人的曝光稿件,这样也便于国裕发布声明撇清干系,同时早些下手将宋汉生给开掉。”郭耀呡了一口麦子递来的乌龙茶,叹了一口气,“乔麦,对吧?在这个财经圈子里我对你也有所耳闻。今天你找到我,我也不跟你隐瞒什么。说实在的,这记者我真是做够了,作孽啊。我与宋汉生也有些交情,也不想这么做,但是我不写,自然有别的媒体写,而且写得他更狠。”
“还能狠到哪里去,人都自杀了。”麦子轻描淡写,却是四两拨千斤,在郭耀听来犹如百万只蚂蚁在身上爬。
“真没有料到是这个结果。”郭耀喃喃自语,加倍感伤。
“自杀的还有新泰证券的李云志,据你的调查,两者有关吗?”麦子忍不住插口道。
郭耀沉默片刻,抬眼看着麦子,“这就是你来的目的吗?”
“你应该知道,李云志当时因为有违规做代客理财正被调查,如果仅仅是帮一两个亲朋好友做做投资也就罢了,据传他做的盘子不小……”
“跟私募有得一拼。”郭耀接口道。
“你知道?”
“有耳闻。但是并不切实。只是在宋汉生死后一次与国裕基金的内部交流的饭桌上,有人提到的。说宋汉生与李云志先后自杀应该是有些关联的,传说两人相互抬轿子。想来也不错,跟私募基金合作,基金经理只能得一点小利;跟李云志这样的明星分析师私下合作,其实获利会大一些,很有可能,李云志的盘子里还有他宋汉生的钱。而且这样的私人作坊,还不容易被调查到,顶多了,也就被传成一个‘最牛散户’。这几年市场对私募基金的关注也是越来越多,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事情也越来越不好做。”
“飞达股份盘中突然拉升,是不是在为宋汉生抬高股价,让他高位出货。”麦子追问了一句。
“一定是的。虽然我没有可靠的证据,但是宋汉生这事儿我一直在追。也走了很多渠道,向一些私募人士和证监局的朋友打听过。很有趣的就是,每次一说到李云志,说到新泰证券,对方就缄口不提了。”说到这里,郭耀抬头看了一眼麦子。“新泰证券背景深厚,我只能这么说。所以我也就不再深究这一层关系,只是着眼于宋汉生的违规,写了几篇无伤大雅的报道,仅此而已。”郭耀语言不乏落寞之感,也有点对自己不争气的“痛恨”。
“我是不是还应该代表新泰证券谢谢你?”麦子目光流转,看了一眼郭耀。后者正好也在看她,四目相对片刻,郭耀爽朗一笑,“你也是做过记者的人,也该知道,我们并不是听风就是雨的瞎起哄,也不是有料就挖的盲目行事,老大不小的人了,做了那么多年,保护自己保护他人,万事留余地,说得服自己也就行了。行业内的规矩我们也懂,有的规则被破坏了,大家都没得玩。”
“涸泽而渔,最后死的是自己。”麦子叹了一口气,像郭耀这样的记者,已经算是媒体圈子里资深,又有能力,亦有公正良善之心的了,但是依旧不可能坚守所谓的新闻理想,迫不得已时还是要兼顾人情利害,谁也不能独善其身,那份所谓了“初心”哪里还能找得回来呢?
“知道李云志代客理财里,代了哪些‘客’吗?”麦子追问。
郭耀摇摇头,“我要是连这个都知道了,还真得不用混记者圈子了。”他喝了一口茶,然后自己从紫砂壶里又倒了一些在杯子里,眼睛紧紧盯着杯子里黄绿色的液体,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悲哀,记者听到的话,永远都不可能是100%的真话,重则听到的没一句是真话;轻则真假参半。而更深层次的东西,要吗自己挖掘,要吗就永远放弃。”
“你放弃了吗?”
“我想过去挖一挖,但是无从入手。李云志也是一个作风严谨的人,而宋汉生曾经也跟我透露过,李云志究竟帮多少人理财,这些人是谁,连他都不知道。”
麦子点点头,心里盘算着如果猜得没有错的话,李云志的死应该比较清晰了,他一定是因为与宋汉生勾结,进行代客理财,谁知因为市场不好导致了巨亏,使得这些客户损失惨重。估计这些钱大部分也见不得光,而如此重大的亏损也令某些人大为光火。李云志为此也很心急,于是与宋汉生勾结起来,拉高重仓股飞达股份的股价,趁机出货。还能坐地分赃。
谁知这次做得太过冒进,引来了监管层的注意。
想一想,那些客户一定是要除掉李云志的,如果李云志被调查,供出名单来,有的人的脏钱颗能因此保不住——说穿了,有些有钱人就是利用李云志帮助他炒股理财来洗钱。李云志一被调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为了保全自己,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将李云志给害死。
麦子觉得自己离这件事的真相越来越近了,自己的推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靠谱。
“献给皑皑”
“不论男女,我都想叫你皑皑。因为你将会出生在白雪皑皑的季节,那是寒冷而又萧索的季节,但是却孕育着万物,生命萌动。你会喜欢我这样的妈妈吗?今天医生告诉我,我已经怀孕5周了。此时的你还是一个小胚胎,只有苹果籽那么大。你会长成一个苹果吗?会漂亮吗?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第六周了,这一周一直都在吐,非常难受。早上吃了一口面,外婆特地滴了一滴麻油,那味道我刚刚沾上便吐得稀里哗啦。老公看了也非常不忍,为了请了假,让我在家休息。皑皑,书上说你的眼睛位置已经有了两个小黑点了,鼻孔也慢慢成形了,一想到你在肚子里慢慢的成长,妈妈也渐渐平静了。”
……
“已经不吐了,皑皑很乖,让妈妈受罪的时间很少。现在妈妈食欲大增,你不知道,昨天妈妈下班,一口气居然把一大锅鸡汤都喝光了。胃口好得不得了。皑皑,你会是个男孩吧?因为妈妈的脸上长了好几颗痘痘,有经验的朋友说,生男孩的孕妇会变得很丑。长了痘痘的妈妈是不是很丑呢?”
“今天去做了产检。医生说,你已经是一个漂亮的小娃娃了,眼睛的距离在慢慢缩短,鼻子、耳朵都各就各位。产检的结果一切都很好,皑皑,你在慢慢的成长,长成一个可爱的小苹果。”
……
麦子坐在若离的房间面对着桌子上的笔记本,开始她以为是若离的日记,并不想侵犯隐私,只是想帮若离这个马大哈把桌子上的一摊东西给收拾好。但是这个笔记本的外形实在令她好奇,绿色的塑料皮,古老的印画,泛黄的纸张,褪色的字迹……扉页上写着“献给皑皑”。皑皑是谁?
麦子翻开了第一页,1982年4月6日。
这是一本怀孕日记,麦子知道若离因为工作的原因,经常会带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或者有些匪夷所思的举动,所以她对这本子也并不吃惊,早几年若离去刚果拍孕妇,她已经经历过了无与伦比的吃惊。
麦子很想把笔记本合上,但是好奇心又驱使她不停往下看。这个女人怀孕,看起来还是很顺利,家庭很美满的,老公也很照顾自己,自己的妈妈也住到家里来照顾她,她怀孕到4个月的时候,便开始对肚子里的宝宝说话,由春及夏,窗台上的茉莉花开了,她要说给宝宝听;家里停电了,她也要说给宝宝听;爸爸买回来四条小金鱼,她也告诉了宝宝……麦子眼前像默片一般,浮起泛黄的镜头,大腹便便的女人,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还有慈爱的外婆跟偶尔也来看看的外公。
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想必若离此次的采访话题会很温馨。
不知道那叫皑皑的孩子现如今怎么样了?按照麦子的想法,若离是不是要做一期生活话题的节目,记录三十年前的父母和三十年后的孩子。她无论如何,没有将笔记本与此前若离泳池的经历所联系起来。
她继续看着笔记。
“已经是7月了,这几天妈妈腰酸背痛,皑皑你又不听话了,你开始用你的小脚踢妈妈了。做产检的医生说,你现在已经有了初步的感觉了,嗅觉、味觉、触觉都开始发育。这段时间妈妈一个人陪着你,爸爸出差去了,外婆回家去了。妈妈并不寂寞,有皑皑跟妈妈在一起。”
“爸爸回来了,今天是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纪念日。我们结婚已经三年了,今年的结婚纪念日特别值得庆祝,这是第一次三个人的纪念日。可能是因为太开心了,妈妈今天头有些疼痛,有一些些看不清东西。孕妇还是需要多休息才对啊。”
都是很幸福的笔触,麦子也不由得开始憧憬起自己的婚姻生活了,会不会也像这位妈妈那样,写着怀孕日记,数算着某一天的降临?
所谓十月怀胎,都说是女人经历的一次鬼门关,这本怀孕笔记会一直这么幸福下去吗?这么幸福的怀孕日记摊开在若离的案头,还有其价值和意义吗?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但不幸的家庭各不相同。”麦子想起《安娜卡列尼娜》里面一句经典的话,内心隐隐的为文中的女人不安。
“皑皑,已经是第22周了。妈妈每天都在算着你降临的日子。今天下班,腆着肚子,妈妈开始做饭——好久没有下厨房了,怕手生了,以后给皑皑做饭不合胃口。当饭菜摆上了桌子,客厅的灯打开,我有种感觉,就好像这样融入了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所有匹夫匹妇的生活都在每盏灯下面演绎着。
我想起,如果十年前的我早预知了十年后我是这样庸俗的生活,会不会还义无反顾的跟着这个人来到这座城市,然后张罗着结婚嫁娶。
我也想起,如若我真的像梦想中的那样生活,十年前的我问十年后的我,你幸福吗?我是否就会从容不迫的回答出“幸福”二字。
我想起英国15位导演将各自的15部短篇串起的那部电影——十分钟,年华老去。我的这一生,年华老去,不是十分钟,而是做这一顿饭的时间。
从一个青春少女,慢慢走入人生的秋季,围裙下的我,俨然已是丰腴少妇,一个大腹便便的准妈妈。
只是,既然享受了绽放的青春以后,便应当从容的面对即将而来的凋零的晚年。”
这一天的记录相对感性,麦子看了有些眼涩心酸的感觉。就好似一朵花,开到荼蘼,便要走向凋零。“既然享受了绽放的青春以后,便应当从容的面对即将而来的凋零的晚年”麦子细细回味着这句话,好似看到了多年之后的自己一般。
她再翻过一页,心陡然一紧,已经是数周之后的笔记了。这本子的主人很明显是一个勤于笔耕的人,也对肚子里的宝宝充满了爱,不可能这么几周都不做记录。
她耐着性子往下看。
“皑皑,这段日子,我几乎以为你要离开我了。8月20日的晚上,突然跌倒在卫生间里,全身抽出,牙关紧咬,听爸爸说,当时妈妈的表情非常狰狞可怕。四肢肌肉僵直,意识也开始紊乱……当妈妈再睁开眼睛,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看着爸爸疲惫的脸,护士也守护在床前,妈妈下意识地摸摸肚子,皑皑,谢天谢地,你还在。”
“一直都不是太好,我只能偶尔写写笔记,现在一只手还打着点滴,旁边还放着测量血压的仪器。皑皑,对不起,妈妈的身体出了状况,非常糟糕,是很严重的妊娠高血压。有一段时间,妈妈只能戴着墨镜。不过,幸好有你,皑皑。”
“我快熬不住了,尿蛋白还是偏高。”
“我觉得真的快要死了,我不能出门,每天测量血压,依旧居高不下。双手都扎满了针孔,为什么我的运气就这么差?”
看到这里麦子也几乎要窒息了,她对怀孕的病症一无所知,但是看到记录本里的故事,她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最后的记录,几乎都只有一两句话,但是再也没有之前的温情脉脉,皑皑的名字也出现的越来越少,可以想象,一个女人到了最后的关头,生命受到了威胁,日常生活都需要戴着墨镜,每天与药片为伴,她哪里还有心情去幸福,去跟肚子里的宝宝谈心?甚至,她应该开始埋怨那个宝宝,要不是他,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痛楚?她到底有没有后悔?
麦子慢慢翻下去,后面句子很少,字迹也不如先前的整齐,大约都是打着点滴写的文字吧。
“房间护士是个很好的人,大家都管她叫何姐。何姐其实年龄不大,不到三十岁的模样。何姐每天都会为我量血压,注意我的营养搭配,偶尔还会到病房给大家聊聊天。皑皑,如果有机会,等你出生,妈妈一定要带着你回来,好好谢谢何姐。”
医院的笔记到此结束。可以想象,这位母亲经历了非常曲折的生产过程,忍受着妊娠高血压的折磨,很有可能是最后她已经无力再进行记录。
麦子往后翻,是一片空白,她原以为到此结束了,内心里也意犹未尽。因为并不知道皑皑是否降生,笔记的主人又是否平安无事,麦子的内心里也充满了焦虑。她再往后翻了几页,赫然又出现了文字。
“9月28日,皑皑就降临了。只有30周的你,妈妈不知道你是否能够存活下去,此刻,你还在温箱里,已经一个月过去了。不知道你好不好。但是妈妈很不好,因为妊娠高血压手术之后大出血,妈妈的子宫被切除了。也就是说,妈妈只能有皑皑一个孩子。每每想到这里,妈妈就担心,皑皑在温箱里过得好不好,要是没有了皑皑,妈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写到这里,这个本子似乎已经接近尾声,麦子翻了一页,这似乎是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一个月后,我见到了你,皑皑。”
笔记从此结束,只留下最后几点黄色的水滴印迹,像是泪水溅在纸上的模样。故事戛然而止,却给人非常匆促的印象,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皑皑就这样生下来了,并且在温箱里呆了一个月,然后见到了自己的妈妈,是这个意思吗?
平心而论,麦子觉得不可能这么简单。
她往前又翻了几页,仔细阅读,蓦然发现,在这最后一页与前面的一页似乎间距有些大,她仔细观察日记本的页码连接处,发现还有细细的纸削,虽然被撕地很整齐,但依旧能够看出中间被撕掉了好几页。
麦子内心一阵悸动,某种恐惧油然而生,这个笔记本难道仅仅是一个女人的怀孕日记那么简单?被撕掉的那些内容到底是什么?这个女人现在在哪里?是生是死?这个孩子是谁?麦子都不知道,或许,若离是知道真相的。她突然想起若离前段时间泳池的经历,难道是跟这个笔记本的股市有关?
她再度翻看笔记本,想从中找到什么线索,但是什么都找不到。这家医院是什么医院?这个何姐又是谁?
麦子在字里行间寻找蛛丝马迹,她看到有一段,“老公整夜没有合眼地照顾我,他早上就在医院旁边的燕子广场上胡乱吃了一碗小馄饨。”
“燕子广场?”现在好像已经没有燕子广场了,她在网上简单搜索了一番,发现燕子广场建于1980年,热闹一时,由于紧邻手表厂、国恩医院和胡杨小学、胡杨中学,这里一时人满为患。1995年对外招商引资,燕子广场被开发商看中,最后拆除改为写字楼。
国恩医院?麦子心有所动。
麦子继续翻找,但是再也找不到什么线索。失望之际,欲起身离开,突然发现脚下静静地躺着一张黑白照片,她拾起来,照片已经有些残了,上面的人也模糊不清——麦子心内一惊,这张照片竟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说不出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看到过这张照片的。麦子赶紧从自己的房间拿出爸爸留在家里的放大镜,对着人脸一个个辨识。
上面是两位孕妇和三名护士,都挂着友好的笑容。其中一个孕妇想必就是笔记的主人。而这三名护士,应该其中一位就是何姐。
麦子的放大镜慢慢移到其中一位护士的脸上,那笑容极其眼熟,她细细辨认,年代有些久远了,又是黑白照片,还有些残破,实在有些看不清楚,她再度细看,那眉眼,那笑容,麦子突然口干舌燥,脸红心跳——李尔雅!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她突然一阵晕眩,这个人是李尔雅一点不假。
到底三十年前的国恩医院里,李尔雅和许健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
从笔记看,何姐很有可能就是这三个护士中的一位,现在这三名护士麦子知道两位,何姐和李尔雅,但是最后能确定的就是李尔雅。至于何姐和另外一位是谁,她也不清楚。
麦子在网上搜索许健慈的资料,上面简单地记载,1979年,许健慈结婚。这个结婚的对象,应该就是李尔雅。
李尔雅和何姐应该是认识本子的主人的,她的记载应该与李尔雅有关,是不是撕掉的那部分隐含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从最后一页看,这个孩子似乎被救活了。但是到底怎么被救活的,本子上并没有记载,如果按照常理来推断,一个住院的产妇,一个在温箱里的孩子,被撕掉的内容不外就是描写内心的焦虑以及对孩子健康到来的祈祷,这是麦子最朴素单纯的想法。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内容,又何必被撕掉呢?
麦子突然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还有多少秘密是自己所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