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伊。”哥舒夜雪夺过那朵梨花,在掌中揉得粉碎,说:“唐青伊,我要你偿命。”
楚怀瑾明白过来,原来她没有杀唐青伊,但唐青伊再一次对她身边人动手。就好像农夫与蛇,农夫没有伤害蛇的意思,蛇却要步步紧逼。
既然是唐青伊将唐婉君带走,她多半不会有危险。于是楚怀瑾配合哥舒夜雪对沈无瑕进行施救。
哥舒夜雪将所有人斥退后,取沈无瑕的佩刀用烧酒擦拭,在原来的伤口处又划开几刀。
“你做什么?”楚怀瑾吓得连忙握住她的手,说:“你这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
哥舒夜雪无奈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信不过我?”
“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你的行事超出了常人能理解的范畴。”楚怀瑾虽然这么说着,手却悄然松开了。
哥舒夜雪用刀挑开他身上的皮肉,用酒和草药仔细擦拭,一双手沾满鲜血。这画面楚怀瑾看了都觉得十分残忍,不忍再看,她却面不改色,小心翼翼地不放过任何一块皮肉。
直到鲜血染红了十余条毛巾,哥舒夜雪才松出一口气,说:“终于清理好了。伤他的兵刃上带着火蛊虫,如果不清洗干净,会伴他终生的。”
哥舒夜雪洗了洗手,取出针线,准备为沈无瑕缝针。
楚怀瑾问:“我只听说唐家堡有这手金针缝伤的本事,怎么你也会?”
哥舒夜雪轻蔑地一笑,说:“唐家堡真不要脸,尽是将别人所学据为己有。”
她说完就动手了,她的手法十分娴熟,动作飞快,好像她手下的不是人的皮肉,而是寻常绣帕一般。
楚怀瑾看得惊心动魄,生怕她哪一针出了岔子,将沈无瑕扎死。不过依他现在的情况,能有一线生机便是不错了。
哥舒夜雪很快就缝好了伤口,将一条毛巾递给楚怀瑾,说:“你替他擦洗干净。”
楚怀瑾替沈无瑕擦着身子,目光落在新缝的针脚上,细细密密,整齐一致,像是有数十年经验的老裁缝的手艺。
哥舒夜雪说:“其实这金针缝伤之技传自西洋,我爹年少时曾跟西洋医者学得皮毛,后来突厥内乱,他混入中原,拜入玉虚门下,与唐飞鸿讨论古今医术时和她谈论过这门手法。唐飞鸿是何等贪恋虚名之人,明明是一知半解,却对江湖人称此绝技是唐家堡不传之技。”
楚怀瑾听得半信半疑,在他的印象中,唐家堡是五大世家中最源远流长的所在,没有必要为了浮名作假。不过现在唐婉君也不在,他无法求证,只能随便哥舒夜雪怎么说了。
哥舒夜雪继续说:“不止是金针缝伤之技,就连唐家堡最为人称道的机关术,也是巧取豪夺而来。
唐家堡的祖先本来是一个修筑栈道的工匠,因为蜀中毒虫猛兽甚多,他跟本地人学了几招驱虫辟邪的本事。没想到他在毒药学上很有天赋,很快在前人的基础上发明了一种使人精神混乱的药物。
后来朝廷觉得栈道修筑进度过于缓慢,请来墨家的机关大师来助力开山。唐家祖先见识了机关术的神奇威力,便想拜机关大师为师。那位大师觉得他动机不纯,就拒绝了他。谁料他动了邪念,用毒药迷惑了机关师的心志,骗他将墨家机关术尽数默写出来,然后杀人灭口。
后来他凭着学来的机关术,很快当上了总指挥师,完成修筑工事后,他留在蜀中开山立派,将自己的用毒心得和机关术都传了下来。本来故事到此结束,偏偏他心胸狭窄,怕后世人发现他偷学墨家机关术的真相,派弟子暗中铲除墨家,杀得墨家几乎绝户,从此世上再无墨门。”
楚怀瑾只当她在讲故事,并未往心里去——玄衣教与唐家堡是死敌,自然会百般抹黑对方。况且这上千年前的事情,人证物证都已凋零,根本无从考证。
他替沈无瑕擦完身子,回头想问问她还有什么吩咐,却看见她已就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熟睡的样子如莲花般纯洁无暇,让人无法将她和做尽坏事的玄衣教联系在一起。
他拿起披风为她披上,在她身旁坐下,悄悄覆上了她的手。
好凉的手。他叹息一声,轻轻地吻在她的手背。
夜凉如水,更**点滴滴,直到天明。
哥舒夜雪梦醒了,睁眼便看见楚怀瑾睡在自己面前,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脸色十分平静,像是做了个好梦。
哥舒夜雪微微一笑,试图将手抽回,却惊醒了楚怀瑾。
他刚睁开眼,恰好与她四目交对,她眼底含笑,如春风十里扬州路般温柔,但等他适应了早晨光线后,她又变得十分清冷,好像一夜百花凋尽,什么柔情蜜意都没有剩下。
“酒……酒……我要喝酒!”
沈无瑕终于醒转,在病榻上艰难地喊着。
楚怀瑾这才放开哥舒夜雪的手,斟了一杯水拿过去,说:“演义里大侠受伤醒来第一句话都是要喝水,你却要喝酒,真是有个性!”
沈无瑕喝了水,稍微没那么难受了,便打诨道:“我是死不了的沈大侠,那些凡夫俗子怎么能和我相比。”
楚怀瑾扶他起来,问:“昨夜是谁伤了你?”
“是唐青伊,万一鸣,柳重言。”沈无瑕冷笑着,说:“昨天晚宴后他们潜入营地,想将唐姑娘带走,我恰巧路过,一言不合就跟他们打了起来。谁知道打着打着,红丸的药效竟然过了,我不是他们的对手,差点被他们擒住,好在我宁死不从,一直拖延到阿里木带人支援。”
“跟你说过不要与人争狠斗勇,你怎么不听呢?”哥舒夜雪带着薄怒质问道。
沈无瑕仍是满不在乎地笑着,说:“我若是绕道而行,岂不成了无胆鼠辈?”
哥舒夜雪眼圈微红,心想好在他命大,这次没有引发内出血,否则就是扁鹊再世也无法将他救回来了。
见哥舒夜雪难过,沈无瑕心中不忍,终于有了正形,说:“你别伤心,我虽然和他们动了手,但我没有记着你的叮嘱,没有动真气,不然凭他们的武功,早就做了刀下鬼了。”
楚怀瑾又是吃惊,又是敬佩,唐青伊三人是年青一辈的佼佼者,沈无瑕不动真气,竟可与他们三人一战。他不禁想将若是换了自己,胜负会如何?
哥舒夜雪问:“那你怎么伤成这样?”
沈无瑕说:”我不想和他们纠缠,可他们非说我在江州犯下命案,要我给江州百姓偿命。”
“江州?”哥舒夜雪眼中尽是疑惑,那夜她离开的时候,芦花行宫一片平静,怎么会发生命案呢?
楚怀瑾说:“江州刺史死的那夜,芦花行宫被人烧毁,行宫内三百余人尽数葬身火海,第二日官府在城门张榜通缉沈无瑕。当时我急着送婉君出关,没有细查此事。”
沈无瑕听说死了三百多人,震惊之余很是愤怒,握拳道:“究竟是什么人,出手如此狠辣!”
哥舒夜雪仔细回想起那夜的经过,脸色苍白,悄然向后退了一步。
楚怀瑾问她:“那天是你杀了江充,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哥舒夜雪打了一个激灵,摸着手中的杀人戒指,恍惚地道:“什么?”
楚怀瑾觉得她十分可疑,劈手握住她的右手,盯着她问:“你是不是知道内情?”
哥舒夜雪见他一副审犯人的样子,心中一痛,冷笑道:“难道你怀疑是我?”
楚怀瑾没有松手,又逼问了一遍:“你为什么心虚?”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我一想到他临死前那双眼睛,我心里就很难受。”
她皱着眉头,不愿去想那晚的情景,可是那双眼睛仿佛就在她身后,盯得她不寒而栗。她的魂魄放佛被从身体里抽出,回到了那一晚。
“哥舒姑娘,你真的要杀江充吗?”
纯阳派的长青长老被她制服,仍在苦口婆心地劝她。
“你……你怎么知道我姓哥舒?”
长青长老微微一笑,说:“普天之下,能拆解我纯阳派武功的除了哥舒玄烨,便只有他的后人。”
“原来如此。”她抬起手来,打算杀了他灭口,可是心中一动,他德高望重,与她又无仇无怨,她不该对他下手。一念之仁,她点了他的穴,转身离开。
“你从未杀过人,又何必杀江充。”
她顿住脚步,说:“我有不得已的理由。”
长青长老幽幽叹息,“一个人的手若是沾上了鲜血,就会被心魔缠上,永远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无稽之谈。”她不再理睬他,径直步入内室,直取江充人头。
那夜之后,她偶尔会梦见一双充血的眼睛在看着自己,本以为是寻常噩梦,现在楚怀瑾问起那夜的情景,她竟浑身颤抖,感觉身体都不属于自己。
哥舒夜雪猛然挣脱了楚怀瑾的手,掐住他的咽喉,眼中凶光毕露,一片血红。
“你做什么,他是楚怀瑾啊!”沈无瑕在一旁十分心急,但自己身体虚弱,无法援手。
楚怀瑾被她掐得呼吸困难,无法说话,只能一掌落在她的后背,将她拍晕过去。
“她怎么了,是不是中了毒?”沈无瑕问。
楚怀瑾也有相同的想法。刚才她眼中戾气很重,像是变了一个人。而且她武功极高,若在正常时,不可能被他轻易打晕。但为什么她之前没有任何异常,说到江州那一夜才会那样呢?
“沈无瑕,有没有什么蛊毒,可以让人在听到特定的事情时丧失理智的?”
沈无瑕沉吟片刻,说:“听说纯阳派有种特殊的催眠术,能在人的脑海里埋下暗示,当遇到看见或者听见某些事情时,便会被激发。”
楚怀瑾脸色微变,那天她说过,她曾经和纯阳派长老交手,多半就是在那时着了道。
“那可有办法破除?”
“有。取朱砂在灵台处点上一点,便可驱除暗示。”
楚怀瑾立即按沈无瑕的方法,在哥舒夜雪额头上点上一点。她很快醒转,懵然问:“发生了什么?”
楚怀瑾问:“你还记得当时芦花行宫发生了什么吗?”
哥舒夜雪觉得头痛欲裂,什么也想不起来,摇了摇头。
沈无瑕惊呼一声,“我忘了跟你说了,暗示一旦去除,相关的记忆也随之消散了。”
“对不起,我……”哥舒夜雪仍在努力回想,但头痛得厉害,脸都憋红了。
楚怀瑾安慰她说:“没关系,总还有别的办法去查的。”
沈无瑕说:“夜雪,你还有没有红丸,再给我几颗,下次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哥舒夜雪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楚怀瑾见沈无瑕已脱离了危险,告辞道:“沈兄已经醒转,有哥舒姑娘照顾,我也该去找婉君了。就此告辞。”
他说完便提起披风,往营帐外走去,他不敢去看哥舒夜雪,生怕只看她一眼,便再也走不动步。
“你就这么让他走了?”沈无瑕没好气地看着哥舒夜雪。
“唐婉君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有责任护她周全。”哥舒夜雪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十分失落。今日一别,他们怕是回中原去了,此生再会不知是何时。
楚怀瑾和阿里木告别,阿里木非要送他出营,他拦不住这份热情,便和他们一起走出营地。
楚怀瑾牵着马走到草原上,回头望了一眼自己住过的地方。一夜之间北风卷过,地上的草有些发蔫,他知道,是冬天来了。这么冷的天,她的寒症会不会复发?不知不觉之中,他的视线锁在了哥舒夜雪的营帐之中。
“大哥哥,你是不是喜欢夜雪姐姐?”小灵眨巴着大眼睛,笑盈盈地问。
阿里木立即拍了她的头一下,说:“不要胡说。”
小灵很委屈,说:“我没有胡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大哥哥每次看夜雪姐姐都是含情脉脉,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阿里木十分尴尬,对楚怀瑾说:“小孩子胡乱说话,楚公子你不要见怪。”
楚怀瑾含笑摸了摸小灵的头,说:“小灵,那你觉得我对唐姐姐如何?”
小灵寻思了一会,说:“你对唐姐姐百般呵护,不过,不过唐姐姐并不开心。”
她并不开心。是啊,有哪个女子知道自己的夫君心中爱着别的女人时会开心。以前是我疏忽了,不知不觉竟负了婉君。
“哦。我知道了。小灵,再见。”
楚怀瑾捏了小灵的脸蛋一下,对阿里木说:“大叔,感谢这几日您对我和婉君的照顾,他日我若有幸再来草原,一定来拜访您。”
阿里木憨憨地大笑,说:“我们铁勒人常年迁徙,以后怕是遇不到喽。我也不求你再拜访我,只希望以后你对胡人友善一些。”
楚怀瑾想到初见时对阿里木的猜疑,心中惭愧,说:“大叔的叮嘱我记得了。”
“好吧,送君千里,送须一别。我也不耽误你去找唐姑娘了,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阿里木拍了拍他的肩,张开双臂将他抱入怀里。
楚怀瑾头一次与男人拥抱,只觉得他的怀抱宽广温暖,一如草原般大气。
“大哥哥,再见!”
楚怀瑾策马奔驰在草原上,身后传来小灵脆生生的声音。他嘴角挂起一抹微笑。原来塞外不止有他的仇人,也有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