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然降临,草原蒙上夜露,如披上了神秘面纱,叫人看不真切。楚怀瑾刚走出帐篷,就看见对面的哥舒夜雪搀扶着沈无瑕往营地走去。沈无瑕不愿意被人用担架抬着,但是自己又站都站不稳,哥舒夜雪扶着他,暂时充当了他的拐杖。两个人走在一起,像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脚步很慢,仿佛时间都停止了一般。
这一幕让楚怀瑾很受触动,他信步朝唐婉君的营帐走去,立在帐外,没有问候,只是笃定地等着她出来。他知道,许多年之后,唐婉君才是陪着自己走的那个人。
楚怀瑾和唐婉君来到篝火营地时,正赶上哥舒夜雪为大家点火。她执着火把,火光将她的脸庞照得明艳动人,她点燃了柴火,火一下子涨得和她一般高,星星点点的火花直往天边蹭,直教人担心她的安危。她却面无惧色,反倒伸手去和火焰接触,那一双皎洁如玉的手,在火中反复变幻,如蝴蝶翩翩,令人目眩神移。
营地中响起各种乐器的声音,少男少女们一拥而上,围着火焰欢快地起舞。他们穿着厚重的衣物,却丝毫不影响他们的舞蹈,时而如雄鹰猎食,时而如银蛇吐信,时而如猛虎扑腾,大气滂沱,令人震撼。
楚怀瑾和唐婉君久居中原,从未见过如此别开生面的舞蹈,一时看得全神贯注,连座前的酒水都忘了动。
哥舒夜雪在点火引舞之后,悄悄退回了沈无瑕身边,沈无瑕望着场中活泼的少男少女,不禁磨拳搽掌,道:“要是我能上场,哪容得他们出风头?”
哥舒夜雪笑道:“谁说你不能上场了?”她取出一枚红丸溶于酒中,说:“我早猜到你好动,吩咐阿里木给你准备了这枚药丸,服下后一个时辰内,只要不动真气,随便你怎么玩。”
“知我者,哥舒夜雪也。”沈无瑕仰头就干了整壶酒,拍了拍胸脯,果然神清气爽,便起身走到哥舒夜雪面前,弯腰邀她跳舞。
哥舒夜雪得意一笑,刚才的领舞她本就不尽兴,可惜没有好的舞伴,她只能遗憾下场。她覆上沈无瑕的手,翩然来到他身边,与他一齐漫步入人群之中。
因为哥舒夜雪身份特殊,他们刚一进场便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
沈无瑕对周围人投来的炙热目光视若无睹,眼中只有哥舒夜雪一人。她步履飘摇,时如飞鸿婉转,时如流风回雪,一会靠近他的胸口,与他四目相对,一会踱步出去,如美人隔云端。她的长发飘散在空中,被夜华晕染,深邃神秘,她的眼睛灿若天星,眼底挂着盈盈笑意。从她的身上,沈无瑕放佛看见了母亲的影子。
哥舒夜雪在人群中肆意游走着,一直没松开沈无瑕的手。这支舞看似沈无瑕在牵引着她,其实是两人间有着说不出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知道彼此的下一步动作。这样的感觉,就好像小时候父亲教她跳舞时一样。
她不由得重新打量着沈无瑕,在篝火的映照下,他的脸显得棱角分明,颇有塞外人粗犷的气质,而那双微微泛蓝的眼睛,不知何时已褪去了先前的冷漠,饱含着宠溺与怜惜。她的心莫名一惊,从他的手中挣开,后退了几步。
“怎么了?”沈无瑕望着她,一脸茫然。
“你究竟是谁,我觉得……你和我之间有着某种强烈的联系。”
这么快便猜到了吗?沈无瑕微微惊讶,假装一脸轻浮,说:“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隔着人群,哥舒夜雪觉得他眼中又恢复了游戏人间的笑意。难道是我想多了?
沈无瑕上前抱住她的肩,说:“我知道,像我这般放荡不羁的男子,在塞外很是吃香,你喜欢我我并不意外。其实我觉得你长得也挺好看的,不如我们凑在一起过吧。”
不对,他一定是想隐瞒什么。哥舒夜雪顺着他的话说:“好,若是你这次大难不死,我便考虑嫁给你。”
“怀瑾,喝酒伤身,你少喝点吧。”
楚怀瑾本来在欣赏铁勒族人的舞蹈,哥舒夜雪与沈无瑕出场后,目光就锁在两人身上,再也无法转移。他一边望着两人在场中舞蹈,一边喂自己喝下一碗又一碗的酒。唐婉君在一旁看得心疼,不停地劝着他。
舞蹈时间很快过去,阿里木向部落致辞后,妇女们端着烤好的羊肉进来,香腾腾的肉味溢满了每个角落,所有人都是欢欣愉快的表情。
沈无瑕食指大动,抓起一根羊腿就开始啃,唐婉君看得连连皱眉,说:“他又是跳舞,又是吃肉,身子如何经得住这番折腾。”
楚怀瑾朝那边望去,见哥舒夜雪笑盈盈地为沈无瑕斟酒,微微皱了下眉头。
“还喝酒,她这是在害他!”唐婉君终于坐不住了,走到沈无瑕面前,说:“你重伤未愈,应饮食清淡,戒荤戒酒!”
沈无瑕没想到她会过来,有些发愣,问道:“是吗,有这样的说法吗?不吃肉不喝酒,饿着肚子,身体怎么恢复?”
唐婉君生气地道:“你可以吃些清粥小菜,不仅可以调理肠胃,还有助于排除毒素。”
沈无瑕哈哈大笑,说:“我可是无肉不欢!原来你整天吃得这么寡淡,怪不得你的人如此无趣!”
“我……”唐婉君联想到他说的“有趣”的涵义,脸红不已,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楚怀瑾看不过眼,斥责道:“沈无瑕,婉君关心你的伤势,你怎么如此无理。”
沈无瑕笑道:“那真是对不起了。”说完他大口地扯下一块羊肉,咀嚼了半天才咽下去,咂咂嘴说:“这羊肉可真香。”
楚怀瑾见劝他也是白费劲,对唐婉君说:“婉君,我们走吧。”
唐婉君有些犹豫,在她看来,沈无瑕是在自杀,她也算半个医者,怎么忍心看着病人在自己面前自杀呢。于是她对哥舒夜雪说:“哥舒姑娘,还请为他着想,多劝劝他。”
哥舒夜雪瞄了她一眼,答道:“唐姑娘请放心,我会照顾好他。”说罢她又为沈无瑕斟满一碗酒,说:“无瑕,我敬你。”
楚怀瑾一手按住她的酒碗,说:“你若是伤心,对我发泄便是,何必拿沈无瑕的性命开玩笑?”
伤心?他不会是当我因为分手伤心难过,拿沈无瑕消遣吧。这个傻瓜,自己都自顾不暇,还在关心别人。
哥舒夜雪正准备解释,阿里木看到这边起冲突,过来调解,对她说:“圣姑恕罪,这两位是我的客人,他们不懂铁勒部的礼仪,惊扰了圣姑,还请见谅。”
哥舒夜雪摆了摆手,说:“无妨,他们是无瑕的朋友。”
阿里木很惊讶:“他们和沈公子是旧相识?”他见哥舒夜雪和沈无瑕关系亲密,便大着胆说:“圣姑,既然他们是无瑕公子的朋友,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圣姑成全。”
“你说。”
四人都很奇怪阿里木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却见他心疼地扫了唐婉君一眼,说:“这位小姑娘身中奇毒,本来我想请青提给她看的,不过青提远在高昌,一时无法赶回来。赶巧圣姑亲临,若能劳您大驾,也免得青提一番来回了。”
唐婉君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手臂,一来她本就对哥舒夜雪有敌意,二来她对哥舒夜雪的医德有所怀疑。
哥舒夜雪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阿里木大叔,你这请求可真是让我为难。就算我愿意出手,别人也不放心让我救啊。”
阿里木回头使劲朝唐婉君打眼色,唐婉君始终将手别在身后,一副冷淡的神情。他只能向楚怀瑾求助。
楚怀瑾自然希望唐婉君的病能好,可看哥舒夜雪如此放纵沈无瑕,对她的医术也抱有怀疑,问道:“哥舒姑娘,请恕在下冒昧,沈兄身负重伤,本应卧床修整,你却令他活动筋骨,暴食暴饮,是何用意?”
哥舒夜雪自负地一笑,“他的五脏六腑俱受内伤,如久卧在床,体内淤血积沉,不利于恢复,我令他舒展筋骨,将淤血聚于胸口,再排除体外,何错之有?”
沈无瑕本来正喝着酒,忽然脸色剧变,喷出一口暗红色的血。
唐婉君吓坏了,一边为他擦去嘴角的血,一边指责道:“中医讲究养生之道,他的淤血慢慢调理,自然可以逐步排出体外。你怎么可以急功近利,用这种伤身之法行事?”
沈无瑕摆了摆手,说:“不怪她,是我嫌一个月太长了。”
唐婉君又说:“如此激进的手法排出淤血,病人的身体必定十分虚弱,你怎么可以教他吃肉喝酒?”
哥舒夜雪反问道:“如你所说,病人身体虚弱,自然是要进补,羊肉滋补,烧酒驱寒,我让他吃这些有什么问题?”
“满口妖言,像你这样倒行逆施,他只会死得更快!”唐婉君说着就取出腰间的药囊,掏出草药给沈无瑕喂食。
哥舒夜雪反应迅速,劈手将她的草药打落,说:“既然你我意见不合,无瑕的伤就不劳你费心了。你的病我也无能为力,你找青提也没有用。”
阿里木没想到自己一片热心,却让场面变得如此尴尬,主动当和事佬说:“唐姑娘,圣姑为救无瑕公子,以一人之力将他拖至山下,她断然是不会拿他的性命开玩笑的。我想或许是在江南与塞外水土风情大相径庭,医术之道也有所出入,所以你们才会相互误会。”
唐婉君本还想争辩,但楚怀瑾牵着她的手,微微摇头,她知道自己现在处他们地盘,不宜与哥舒夜雪争执,便道:“大叔说的是,是我救人心切,说话难听了。哥舒姑娘,我向你道歉。”
哥舒夜雪没有看她,扶着沈无瑕说,“无瑕,你说一个待嫁之人,怎么对你如此上心。”她言下之意,是指唐婉君喜欢沈无瑕。
唐婉君的脸立即红了起来,正不知如何应对,便被楚怀瑾拉走。
“怀瑾,我不是……”
“我明白,你是个善良的女子。”
唐婉君得到楚怀瑾的理解,心情却十分沉重,他越是宽容,她越觉得他并不在意自己。
“今夜看到萧瑶和沈无瑕在一起,你是否难受了?”
“什么?”楚怀瑾很错愕,他本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仍是被唐婉君察觉了。他心中很是愧疚,说:“她已经不是萧瑶了,她是哥舒夜雪。”说起她的新名字时,他的眼底流露出了丝丝柔情。
不过是换了个名字,你还是爱她的。唐婉君不忍心点破,也不想再面对他,便说:“我有些乏了,你也早些休息吧。”说罢她就转身进了营帐。
楚怀瑾目送她步入营帐,她的身影有些消瘦了,不知道是因为这一路来的辛苦,还是心情阴郁不开。
秋风萧瑟,吹在胡旗上,将旗子扯得动荡不安。楚怀瑾望着那破败的旗子,忽而想起了自己。他的命运,何尝不像这面旗子,明明有自己心之所向,却受尽命运的胁迫,不得已向现实低头。
他心事重重,走出营地,向广渺的草原走去。今夜月明,照在夜雾上,迷蒙旖旎,楚怀瑾觉得有几分亲切,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江南水乡。
可惜,有水乡那迷蒙的风月,却无雅人拜月抚琴,真是遗憾。他心中正这么想着,耳畔忽然传来清冽动人的胡笳声。
那声音如款款心曲,诉说着心如罗网,千千愁结难解,令人怅然。楚怀瑾不禁好奇,在铁勒部中都是些粗豪之人,怎么会有人吹出这么细腻的曲子,便循声而去。
他顺着曲声走到河边,映目而入的是一个修长的黑色身影。她长襟当风,飘散在草地上,银白色的小河像她身上的锦缎,静静地落在她的脚边。她察觉身后有人,蓦然回头,原来她竟是哥舒夜雪。
原来是她。楚怀瑾觉得好笑,在铁勒部中能有如此音乐造诣,除了她还会是谁?他竟没有早些猜到,绕道而行,反倒被她逮个正着。
“这里四下无人,你难道不应该拔剑杀我吗?”
“我的仇人是哥舒玄烨,不是你。”
“我是玄衣教圣姑,见圣姑如见教主本人,你可以把我当做是他。”
“我的心告诉我,我杀不了你。”
哥舒夜雪眼圈泛红,脸上强作冷漠,说:“那你也杀不了他。”
“既然我谁都杀不了,为什么我们不坐下来聊一聊?”楚怀瑾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又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雪莲花香。
哥舒夜雪坐在他身旁,望着面前的河水默然不语。
楚怀瑾也向水中望去,河水涓涓流动,他们的倒影贴得十分近,像是一对月下依偎缠绵的痴儿女。
“沈无瑕的伤势如何了?”
“他伤得不轻,又中了三笑销魂散,现在全凭我的独门秘方吊着性命,我打算等他稍微恢复元气,带他到高昌城做手术。”
“他怎么会突然中毒?”
哥舒夜雪讶然地看了他一眼,犹豫着是否要将唐青伊交还雪莲花的事情说出,转念一想,此事与他并无关系,便说:“是唐青伊,她识破我的身份,想暗算我却误伤了沈无瑕。”
连唐飞虎都不是她的对手,唐青伊怎么伤得了她?不好,唐飞虎只伤了一个陌生孩子,她便要废他一只手,唐青伊险些杀了沈无瑕,她会怎么对她?
“唐青伊现在所在何处?”
“你担心她的生死?”
你对一个陌生人都如此关心,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事?哥舒夜雪很失望,起身便往营地走去。
楚怀瑾没有等到答案,越发怀疑,跟着她身后追问道:“她怎样了?”
“被我杀了。”哥舒夜雪被他缠得心烦,胡乱作答。
她杀了唐青伊。楚怀瑾身子一颤,在他心中,她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她的一双素手皎洁如月,从未沾染血腥。但是他忘了,她是江湖中人,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她怎么可能没杀过人。
楚怀瑾拦住她身前,说:“你不许走。”
“想杀我,拔剑便是。”
气氛突然变得十分凝重。
楚怀瑾将鱼肠剑横着身前,手拂过剑鞘上繁复的云纹,心中百转千回,犹豫不已。
她杀了唐青伊,是因为唐青伊先暗算她,她这么做一点错都没有。但唐青伊是婉君的表妹,也算他的半个表妹,他若不为唐青伊报仇,如何有颜面面对婉君?
哥舒夜雪站在他面前,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拔剑,突然笑了。
见她展露笑颜,楚怀瑾的决心溃如逝水,放下鱼肠剑没有说话。
“这么好的机会没有动手,我先走了。”
“咻!”一道穿云火箭划破夜空,长长的焰尾散发着浓浓的马粪味。
哥舒夜雪脸色忽变,说:“有敌袭!”
两人火速赶回营地,只见营地上的马灯尽数被点亮,铁勒族人执着长枪和马刀,将沈无瑕所在的帐篷围了起来。两人立即穿过人群,走到了最里面。
“圣姑……”阿里木喊了哥舒夜雪一声,别过头去,无言面对她。
沈无瑕的帐篷上溅满鲜血,他被抬了出来,胸口处赫然是一道血痕,人也奄奄一息。
哥舒夜雪脸色煞白,搭上沈无瑕的脉,他已是气若游丝,只凭强烈的求生意志保存一线生机。
“是谁下的手?”哥舒夜雪怒火攻心,咬牙问道。
阿里木跪倒在地,颤抖着说:“是一位白衣女子,她还有两个同伙,他们带走了唐姑娘!”
“婉君……”楚怀瑾握紧双拳,查看着沈无瑕身上的伤,这伤口上的血痕很不平滑,一看就不是寻常的刀剑所为,倒像是树枝。这时他在沈无瑕的指缝上看见一朵梨花,惊道:“是唐青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