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时，楚怀瑾正好抵达长平镇。小镇上一片死寂，好似只有楚怀瑾一个人。他策马来到曾经落脚的驿站，周围的断壁残垣在夕阳下，显得空虚而苍凉。
驿站的门开着，在北风中咯吱咯吱地摇曳不停。楚怀瑾走了进去，客栈内窗明几净，椅子全部整整齐齐地倒扣在桌上，显然还没有开市。
这都酉时了，怎么还没有人？楚怀瑾走到街上，发现街道两旁的门窗有的开着，有的关着，从开着的窗户朝屋内看，一个人影也看不到，若不他前几天才来过这里，还以为这里是一片鬼城。
这里的人们都去了哪里？
有风吹过，飘来阵阵酒香。楚怀瑾循着香味，来到胡姬买酒的酒楼。一个黑影从柜台下闪过，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追着黑影，来到城门处，那个黑影突然消失在小巷中。
这里的酒香越来越重，楚怀瑾沿着小巷往里走，果然在尽头处发现了那个黑影。原来是一只大黑狗。
大黑狗看见楚怀瑾，凶狠地吠了起来，楚怀瑾本想将它杀了，但一想它恐怕是这镇上唯一的生命，便没有下手。
那黑狗好像是知道楚怀瑾的厉害，越过墙头逃走了，只留下喝了一半的酒。
楚怀瑾提起酒闻了闻，这个味道十分熟悉，正是酒馆的招牌名酒暹罗烧春。
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失踪了，只有这偷酒喝的狗留了下来呢？
这时楚怀瑾听到巷子外有声响，正想出去，便听到有人抱怨道：“这么个穷得叮当响的镇子，一点油水都捞不着，蓝左使是不是看我们不顺眼啊！”
难道是他们抢掠不成，杀人灭口？楚怀瑾愤概不已，本想冲出去为小镇百姓报仇，但听到外面至少有二三十余人，武功都不低，便忍了下来，继续听他们说话。
“你是不是傻啊，没听蓝左使说，在镇上发现圣姑的行踪吗？圣姑离家出走这么久，教主思女心切，下了群雄令，谁若能找到圣姑，便加赏连升三级。”
“哦！但这个镇子别说是人，连鬼影都没有，上哪儿去找圣姑？”
原来是玄衣教的人。听他们说话，好像镇上的人失踪和他们没有关系。如果跟玄衣教无关，那又会是谁做的呢？难道他们遇到了灾祸？无论如何，先跟着他们再说。
小镇不大，玄衣教众人很快就找遍了整个镇子，除了那条大黑狗，他们找不到任何活物。天已经黑了，他们只好押着那条大黑狗，坐在驿站里抱怨着。
“真是倒霉，这镇子怎么会一夜之间就没人了呢。”
“老王，你说，该不会是闹鬼了吧！”
被称作老王的小卒子脸色煞白，瞄了一眼手底下凶狠吠叫的黑狗，想到了说书先生常说的恐怖故事，一般就发生在这种荒凉的边镇，他吐了一口口水，说：“我呸，你别吓人！”
那个开玩笑的人说道：“嘿。听说黑狗辟邪，说不定正是因为如此，这狗才躲过了一劫呢！”
老王吓得眼珠子差点掉在地上，身子瑟瑟发抖，要不是大家都在看着他，他肯定要死命抱住那条大黑狗躲煞了。
这时另一队人马走进了客栈，带头的是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他脚步沉稳，气息内敛，一看就是位高手。众人见他出现，立即停下抱怨，站好了队列，将他迎到最中央，齐声说：“参见蓝左使。”
原来他便是玄衣教的蓝左使，哥舒玄烨手下第一猛将。楚怀瑾听说书人讲过，蓝左使原名蓝念郎，江南人士，一手袖中剑惊绝江湖。玄衣教方兴未艾之时，蓝念郎为了入教，不惜杀妻弃子，自毁容貌。哥舒玄烨感念他的忠心，封他为护教左使，掌管玄衣教在中原的一切教务，相当于半个教主。
楚怀瑾忍不住多看了蓝左使一眼，驿站内灯影重重，他又戴着半截面具，只能看见他的鼻子以下，饶是如此，仍能看出他的俊逸灵秀。
楚怀瑾觉得他十分面善，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他是江南人，有些乡里人的特征罢了。
那黑狗趁着众人给蓝左使行礼，挣脱绳索往外逃窜。蓝左使大袖一挥，伸出右手，隔空一抓，那黑狗就飞了起来，落在了他的手里。
楚怀瑾倒吸了一口冷气，光是看他这一手隔空摄物的功夫，楚怀瑾便知道他的武功已修练至登封造极之境，自己断然不是他的对手。
蓝左使捏着大黑狗的脖子，在它身上闻了闻，突然拔下了它的几根毛，叹道：“原来如此！”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蓝左使将黑狗放下，说：“我查探过了，镇上的人无端失踪，既不是集体搬迁，也不是闹鬼，是有人在作怪。”
“这镇上少说也有两三百户人家，什么人有本事让他们集体消失呢？”
蓝左使说：“是冥河水。”
“冥河水？”老王听得害怕，抱着双肩道：“这世上哪有冥河水，蓝左使，你可别吓唬我。”
蓝左使拍了拍他的肩，说：“同是习武之人，你的胆子怎么这样小。我说的这冥河水，可不是阴间的冥河水，而是一种销魂蚀骨的毒药。”
“历朝历代以来，宫廷之中明争暗斗层出不穷，杀人灭口之事时有发生。但一个人就算是死了，也会留下尸首，留下线索。前朝皇帝隋炀帝为了达到彻底毁尸灭迹的效果，命人研制了一种强力的毒药。
这种毒药遇血便发作，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将八百多斤的牛侵蚀得只剩骨头架子。但这并不是最阴毒之处——这毒药最阴毒之处在于，经过侵蚀的骸骨遇到阳光会立即化为粉磨，飘散在空气之中。由于此药十分阴毒，而且有特殊的功能，炀帝给它命名为冥河水。”
“怎么会有如此阴毒的毒药，真的比冥河水还要恐怖。”老王咂了咂舌，问道：“可蓝左使，你怎么能确定镇上的人是被冥河水害了呢。”
蓝左使将狗毛给他，说：“你闻一闻这狗毛。这只狗是在乱葬岗吃腐食长大的，所以对冥河水有一定的抵抗力，加上那人下毒时它正好在偷酒喝，酒是冥河水的解药，让它侥幸活了下来。”
楚怀瑾在暗处听得是心惊肉跳，既然是这么阴狠的毒药，不知道婉君他们是否能逃过一劫。
这时有人问：“这镇上的百姓与世无争，究竟是怎样的人会杀他们灭口呢？”
蓝左使沉吟了一会，说：“我也不清楚。对了，老王，这几日除了圣姑，还有什么人进镇？”
“这几日镇子上可热闹了，江南七公子中的万一鸣、楚怀瑾、沈无瑕、柳重言都出现过，还有唐家堡的飞虎堂一行人。”
“难道是飞虎堂的人？这些人之中，唐门的人最擅长用毒。”
楚怀瑾心中一惊，想到那日唐飞虎对胡人小孩的冷酷，也怀疑道他头上。但镇上大部分居民都是汉人，又与唐飞虎无冤无仇，他应该不会无端杀人吧。但如果不是他杀的人，那他现在人又在何处，该不会……
所谓关心则乱，楚怀瑾不小心拨动了屋檐上的砖瓦，被蓝左使察觉。
“房上何人？”
蓝左使话音刚落，便已冲天而起。他的武功极高，楚怀瑾不敢与他硬打，直接往镇外逃走。刚跑出没几步就被蓝左使截住，蓝左使看见是他，似乎有些分神，他趁着这个机会拔剑刺向了蓝左使。
蓝左使反应过来，一招便夺了他的剑，摇头道：“不济，真是不济。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能削金断石了。”
楚怀瑾佩剑被夺，还被他出言嘲讽，心想自己若是弃剑逃走，今后在江湖中还如何立足。于是以拳代剑，和蓝左使继续纠缠。
“唔，你的拳脚功夫倒是还能入眼。”
蓝左使从容不迫地避过楚怀瑾的拳脚，把玩着鱼肠古剑，说：“真是把好剑，可惜随错了主人。”
数十招下来，楚怀瑾没摸到蓝左使一根毫毛，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反观蓝左使，他仍是一脸气定神闲，也不知道他打算何时出手。
楚怀瑾心中惊骇，他原以为自己虽然功力不及蓝左使深厚，也可以在招式上找回面子，没想到他每次刚刚起手，就被蓝左使看破，一点发挥的余地都没有。
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我还是撤退的好！楚怀瑾打定主意，虚晃几招，骗得蓝左使后退几步，身子一侧，扭头就跑。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时候谁还计较什么侠士威名？楚怀瑾对自己腹诽了几句，忽觉面前生风，竟是蓝左使从天而降。
“精彩！”蓝左使抚掌大笑，说：“你的表演结束了，现在轮到我——你且看好了！”
话音刚落，蓝左使的剑便到了楚怀瑾面前。这一招快如闪电，寒光毕露，几乎晃瞎了楚怀瑾的眼睛。好在楚怀瑾看出这是他刚使过的苍龙出水，凭本能反应躲了过去，但胸口处传来撕裂的痛，低头一看，竟是为剑气所伤。
蓝左使倨傲地一笑，又挥出十剑，通通都是楚怀瑾刚用过的闲云剑法。同样的剑法，在蓝左使手上使出，威力放大了数倍。
楚怀瑾凭着对自家剑法的熟悉逐一拆解躲避，可十剑过后，身上又出现了七处伤口，虽然不致命，却透支着他的体力。
如此战下去，我必殒命在此。楚怀瑾勉强支撑着自己的意识，双目死死紧着蓝左使手中的鱼肠剑。
蓝左使又是一剑刺来，如万马奔腾，势不可挡。双方内力差距太多，这一招楚怀瑾是万万不敢硬接，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躲。
须臾之间，场上剑气纵横，如无形的壁垒，封死了楚怀瑾的去路。他放佛被万钧重担压住，身体僵直，丝毫动弹不得。
他眼看着这一剑往自己胸口刺来。
浮生聚散云相似，往事冥微梦一般。
一切都结束了吗？爹，请恕孩儿不孝，无法为您报仇。
他合上双眼，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然而蓝左使的剑锋偏转，从他身旁穿了出去，他周身的压力瞬间瓦解，身子如落叶般剑气冲到一边。
“大敌当前，你怎可顾念其他。”蓝左使的声音里透着不满，说道：“越是生死攸关，越要求生。凤凰涅槃尚得重生，不到最后一刻，你怎知自己会死？”
“我……”
“假使我没有留手，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假使他没有留手，我若选择迎战，结局会是如何？接不下是必死无疑，但若能侥幸接下呢？刚才他攻来十剑，我躲了七剑，接下了三剑，身上正好有七处受伤！楚怀瑾忽然明白了蓝左使的提示。
蓝左使见他似有所悟，将鱼肠剑扔还给他。
楚怀瑾懵然接过鱼肠剑，问道：“你这是何意？”
蓝左使捂嘴轻笑，“你还太年轻，先练几年再来给我喂招。”
他竟不杀我，看来玄衣教中，也不全是残暴嗜血之人。楚怀瑾抱拳感谢道：“谢前辈不杀之恩。”
蓝左使听他这么说，却是有些错愕，问：“你我萍水相逢，我为何要杀你？”
看来他不认得我。楚怀瑾心中后怕，赶紧转移话题：“前辈，我听您说镇上的人死于冥河水之毒。我想和您打听一下，这毒药现在为何人所有？”
蓝左使挑眉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莫非你也是位用毒高手？”
“不是，我只想借此推敲出凶手是谁。”
蓝左使说：“自隋朝覆灭，冥河水销声匿迹，不知为谁所有。不过蜀中唐家堡对天下毒术了解甚深，或许知道真相。”
终于说到了点子上。楚怀瑾假装遗憾，说：“可惜了，唐家远在巴蜀，真相一时怕是不能明了。”
蓝左使摇头道：“不，唐家的二把手日前也出现在镇子上，我怀疑这毒是他下的；若不是他，他也肯定能逃出生天，只要找到他，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楚怀瑾终于得到了关键的消息，心情振奋，说：“如此甚好，那晚辈便去找唐前辈问个清楚。”
“去吧。”蓝左使微微一笑，如春风化雨，十分亲切。
楚怀瑾有些恍惚，蓝左使给他的感觉，像是一位相知多年的师长。
楚怀瑾告别蓝左使，骑马出城不远，忽觉四肢无力、头昏眼花，晕倒在了马背上。
北风猎猎，白雪飘零，披了雪的玉门山鸟雀隐匿，越发像一座空山。
楚怀瑾被冻醒了，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山洞之中，身上披了一件狐裘，手脚还是冻得发麻。
“你醒了。”唐飞虎出现在他的眼前。
楚怀瑾见到唐飞虎，十分激动，问道：“唐前辈，婉君呢？”
唐飞虎疑惑地问：“婉君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楚怀瑾心中一惊，说：“婉君被唐青伊带走了，她们没有回来吗？”
唐飞虎摇了摇头，脸上是深深的忧虑，“你们不辞而别之后，青伊和万公子、柳公子就去寻她了，一直没有回来过。我还以为是青伊劝不动婉君的缘故，这么说来，婉君和他们在一起，但是没有回来？”
楚怀瑾点了点头，有些犹豫，但还是问道：“会不会是她们回了长平镇，但是……”当着一位父亲、舅舅的面，他觉得做那样的猜测太过残忍。
唐飞虎脸色微微改变，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从女儿和外甥女可能不幸遇难的猜测中冷静下来，说：“不会的。以青伊和婉君的造诣，应该可以逃过一劫。”
楚怀瑾看他眼睛发红，说得十分勉强，心蓦地一沉，放佛被投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那种感觉分不清是心痛，还是自责。
唐飞虎又说：“我在驿站做了唐家的暗号，青伊和婉君看到了会来山上找我。对了，她们什么时候和你分别的？”
楚怀瑾说：“前两日子夜。”
唐飞虎怔住了，正在添柴的手有些颤抖，虽然很快恢复过来，但还是被楚怀瑾看见。
前两日子夜发生了什么？
唐飞虎说：“从时间上推测，她们应该已经到过长平镇，但是却没有寻来。怎么会这样？”
楚怀瑾说：“或许她们没有往回走，婉君聪慧过人，也许在唐青伊的手里逃脱了。”
唐飞虎握紧了拳，连连点头，像是在自我暗示，“对，婉君的确很有本事。”
楚怀瑾拍了拍唐飞虎的肩，说：“前辈，你也不用太担心了，吉人自有天相。”
唐飞虎打了个激灵，见是楚怀瑾在安慰他，说道：“谢谢。”
楚怀瑾问：“前辈，镇子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镇上的人全都不见了？”
唐飞虎叹息连连，似不愿回首那可怕的情景，但见楚怀瑾在等他的回答，便说道：“三天前，我本来在睡梦中，突然听到更夫的惨叫，推开窗一看，那更夫脸色苍白，仿佛恶鬼缠身，从脚到头上，渐渐被侵蚀成一具白骨。我怀疑是毒，打开唐门的驱毒机关伞，赶到弟子们的房间，可惜晚了一步，弟子们全部中毒身亡，死状惨不忍睹。”
“我检查了弟子们的尸骨，上面没有任何下毒者的线索，只能猜测他是冲着唐家堡毒医双绝的名头而来。我在驿站里躲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才知道，整个镇子的百姓全部都遭了毒手。”
说到这里，唐飞虎懊恼不已，连连摇头。
“如此说来，若婉君他们进镇，应该是早晨以后了，前辈不用太过担心，他们不会有事的。”
“嗯。”想到亲人们安好，唐飞虎脸色平静了些，说：“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