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上过百朝会的大殿,我是很熟悉这咳嗽声的,威严中夹杂一丝傲气,我知道是夜君来了,只是夜君好久没来了,如此晚了,他怎么会在韵音阁我是不知原因的。
“如此晚了才回,是玩儿什么去了?”声音里有点担忧的味道,似乎是觉得不太妥,赶紧又补上一句:”去把冷月琴取来,孤要听你弹的鸢尾折。”
夜君照旧是坐在靠窗的位子,我也照旧坐在珠帘后面,还是熟悉的鸢尾折,照旧的本该曲散弦断,只是突然夜君叹了口气,有点壮士暮年的沧桑感,我心里吃紧手上一抖竟拨错了本该拨的尾弦,曲子自然也是停在了那里。
我其实是看不见的,但隐隐约约的却感觉夜君抬起了头,似乎是在望着我,”你知道鸢尾折为什么叫鸢尾折?”夜君突然问我。
“大抵是因为这曲子作的着实刚烈,一弹起来弦子便要抖得厉害,弹一次要断遍琴上的七根弦,最好的弦子本是要用鸢尾丝做的,所以叫了鸢尾折?”我一直以为这样的解释应该是合乎情理的。
“那若是有人叫鸢尾呢?”夜君问我。
我答不上来,却在猜测这鸢尾会是谁。
“鸢尾十九岁那年进了我的宫,那时我还不是王,东宫那块也扎满了我胞弟的探子眼线,谋权的弟兄便都不能算做兄弟,我每天从睁眼到闭眼都要为了太子位为了活着警惕身边人,除了鸢尾。”
我心里吃紧,一般来说主子哪天跟侍臣聊这种宫里的不传之秘都是嫌这侍臣活的太长的节奏。
“我向来知道鸢尾的主子是老二,从鸢尾第一天进宫时我便知道,但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成了我的枕边人。我忍不住,我知道她来是要我命的,但你不知道她——多么好,我单单以为若是我够爱她,便能让她不再是我的仇人,她便会很爱我。”
“然后呢?”好奇促使我问下去。
“然后——没什么然后,鸢尾死了。”
这样的结局实在是不美的,我原以为这会是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没想到到了夜君的嘴里就这样草草的以死做结,我知道后面的话是夜君不想说的,便低下头候着夜君离开。”孤乏了,你也早些歇了罢。”
临出门,”别做琴师了,还是做你的落萱吧。”
夜君竟然知道我是落萱,这着实吃了我一惊,我找不到什么很好的回应,便只是回了一个‘喏’。
“还有,其实东巷子的圆子不怎好吃,若是再要吃圆子去西街。还有——离安跟我提了婚事,我想想——应了。”又接了这样一句,声音静默,却不容置疑。
‘喏’我还是只这一个字。
夜君走了,这回便再没回头,一天下来刺激接连不断,让我一时半会儿有些消化不了。突然开始有点明白一些事,比如揣摩夜君口中的鸢尾与我有什么渊源,再比如鸢尾折到底是个怎样的名字。只是突然又有很多事不太明白,比如理应不该被答应的却被应允了的婚事,比如我到底是谁。这样边想着,躺在床上竟又是淡淡的睡了过去,我还记得临睡前的最后一秒我是很欣喜的,因为我突然发现我终于又做回了我的落萱。
第二天一大早不出意料的见到了跑来的离安,离安跟我说父君应了我们的婚事,只是父君下了一年的缓子,在这时间他会去访一些名医,尽力的修好我这双招子,还跟我说一年以后他要用最红的绫子盖在我的头上,要让我做他最美的新娘。
我之前一直觉得离安说要娶我,不过是一时的兴起,这会儿他说要为我修好眼睛时我却有点感动了,倒不是说喜欢,至少从心底里我是有点想瞧瞧离安的模样的,只是我也知道,攫去的眸子,想要修好谈何容易?
于是从这开始我又做回了我的落萱格格,还是常弹琴给夜君说,还是偶尔去看四姨娘,还是常被离安喊去跟他寻来的眼睛大夫谈天说地。四姨娘知道夜君应了离安和我的婚事,似乎是不太愿意让离安娶我的,只是可能依旧心存愧疚,到底没再说些什么。在这期间,一切似乎都按部就班的发生着,只是听说夜国和凌绝宫的亲事似乎聊的不太顺畅,说是一切嫁娶条件两个屹立中州的大国都很慷慨,除了我手中那把冷月琴,凌绝宫想要那把冷月琴做嫁妆,夜君却说什么也不愿给。
知道这个消息,我也趁着某个夜君心情不错的夜晚悄悄问过,舍得一国的公主远嫁凌绝,怎么一把琴却不舍得。只是夜君始终没能回答我,他似乎是真的很爱琴,那种说不出理由或者是不愿说出理由的挚爱,我是很识趣的,自然也没紧着继续问。
另外还有一档子事不得不提,记得夜君之前那个夜晚跟我说过,西街的芝麻圆子比东巷子里做的好吃,我后来还真和莺儿为了这圆子又溜出了夜府一趟,甚至还把两家的芝麻圆子都买来摆在一起尝,我不知道夜君的身份怎么会知道这种关于市井小吃的消息,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西街的芝麻圆子确实是比东巷子做的好吃很多。
月叁凌绝使臣聘,妆嫁玖千,七城予绝,亲和。
——《夜史》
夜国的史书上那么记载这段历史,夜君到底没有把冷月琴给了凌绝宫,甚至到最后用了七座城池和无数金银才抵了这把琴。这笔买卖在我看来实在不算很值,本来只是用一把琴便能换来的万世休好最后竟废了那么大的周折,然而似乎在夜君来看这桩买卖还很得意。于是有些时候我偷偷想,这把夜君那么看重的琴是一直放在我这的,如果我托个由头带着琴跑出夜府,是不是也该算富甲一方。当然这只是玩笑,我的身板即带不动琴,即便带的出去也不可能走出夜都。
话说凌绝宫的主子满意的带着夜国的公主走了,夜君也满意的拿到了万世修好的国书,整个中州似乎一下子安静了很多,没了两个最大的国家明里暗里的争斗,连许多个小国的征伐交戈都少了,战场上的事情本来是不该我这种女儿家操心的。只是前些日子离安与我聊天,说是从东方国请了全天下最厉害的医生竹青子,能有法子治好我的眼病,而东方国和夜国相隔甚远,随便这中间有哪里交了战打个三两月,恐怕就要误了一年的期限。其实搁我这种从小就看不见的人是从来不奢望哪天真能看见的,但这有个前提,便是从来没人告诉我我还有天能看见,这会儿突然有个人跟我说能治我的眼疾,心中自然开始惴惴。
当然不只是我急,陪我一起等着的离安比我更急,莺儿说他本是逍遥的公子哥,有了这个由头开始三天两头的往军机阁跑,整日里做得最多的便是催促军机阁的理事大臣通报竹青子到了哪道关卡哪座城池,有次他来见我我笑他如何比我还急,他跟我说”我一日看不见他便一日安心不下来”,也大概是这句话,让我一下子觉得这个男人还不错,如果有天我真能看见了,真不知道离安是个什么样子,活了十九年,算是第一次对未来有了期盼。
之后——六月雨,夏至,与夏天同时来的,是连着骑了三月马赶到了夜国的医圣竹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