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但凡深宫宅子里,表姐嫁了表弟、表妹许给了表哥虽说都是很常见的。只是我唯一的不同是我与离安是同一个父亲;我唯一的不同是他是将来的夜君;而我只是个宫里靠人搀着才能走全活路的瞎子;我唯一的不同是在离安说这话之前我一点都没把这个倒霉孩子想成可能是我未来的丈夫。如此一算这唯一压根就并不是唯一,这事儿更是连谱都不着,先不说身份上的差距,只是我这双看不见的空眸子和同父异母血亲的身份我俩便一点可能都没有。我就那么跟离安解释了好长时间,离安却像是犯了轴一样,只一句”阿姐可是厌恶我?”
他如此问了,我也只好那么答:”怎么说呢,若说是不是厌恶,自然是算不上厌恶。”
“那便是应了我,我明日便去与父君说,求他答应这门亲事!”
“但若是问是不是喜欢,那——”
“那便怎样?”
“那便真是一点喜欢都没有”,于是我越发笃定这孩子是昏了头。
我伸手想摸摸离安的头,若真是寒水症烧糊涂了脑袋,可该必须早早的叫了御医来看,手刚抬起却被离安一把握了住,我便赶快往回收,却被他死命的拽住。
“离——离安你赶紧放手,男女授受不亲你可是知道!”
“知道——知道又如何,我便偏偏不听这句。”明显听的出离安语气里很有些小孩子蛮不讲理撒娇的味道,我的脑袋里竟然突兀的蹦出个小孩子死命拽着姐姐要街上卖的红果串儿的影像,脑袋里那个哇哇大叫的小屁孩形象让我突然笑了起来。
“好,你不愿放手便不用放手,那不放手你又要拉着我去哪呢?”
“去——去……”离安说着没了下文,想来他也是根本没想好能去哪里的。
“这样,你把手放开,我不走,我不是带了琴来,你松开手我便给你弹琴,你想听什么我都给你弹好不好?”他是夜府大殿里的正经公子,若是让人瞧见我俩拉拉扯扯的样子,还不知道会出来什么闲话,我便赶紧想了个折子想先把手抽出来。
离安明显也觉得这样的举动不太恰当,听了我说的偷偷把手送了开,我趁着这机会也赶紧收回了手,把琴架开,生怕他反了悔。
稍微平静了下心情,又襟了襟衣服上的褶子,”公子倒说说看想听些什么样儿的曲子,我若是会弹,便把曲子弹给公子听。”
离安搔搔头,似乎是有些尴尬,”可是——可是我不怎么懂琴律,不知道落萱阿姐都会弹些什么,若是会弹的多,不如挑首最得意的曲子让我长长见识?”
离安那么一问,我才开始盘算起自己倒是会些什么,掰着指头数了半天,似乎除了最拿手的鸢尾折离安早已在百朝会上听过了,我不过还会一首曲子,当然这绝不能怨我懒,毕竟用阴阳文刻出的琴谱其实并不多,让一个盲女让我像常人一样看纸墨写的琴谱着实不太现实。另一首渔人歌还是从四姨娘那里手把手学来的。如此一合计,也只有渔人歌能用来糊弄一下离安,便赶紧坐好,行了个琴曲开始的小礼,便开始了奏这曲子。
诚言之,渔人歌不是首很难的曲子,当初学的时候又是四姨娘亲手教的,虽然很久没弹这曲儿但起码的音准味道应该都是对的。只是谁知道曲子一开始奏,竟然是音准全无,咿咿呀呀的声音不仅不像乐曲,反而很像噪音,奏了一小段,”快快停下吧,这是什么曲子,怎么这么难听!”我赶紧收了手。
说是收了手,心里却开始扑腾着琢磨是哪出了问题,拨弦大抵没什么问题,按弦的次序也应当没什么问题,所以这么看来这问题——一定是出在了冷月琴上,当初百朝会上奏鸣鸢尾折断了冷月琴的弦子,夜君差使人用最像冷月原本弦子的侍女头发捻成了和当初冷月琴一模一样的琴弦,之后我也用修复了的冷月琴给夜君奏过无数次的鸢尾折,似乎每次也都算动听,怎么这琴移到了莫离宫再奏,就变成了这副光景。
离安似乎感觉出了我的尴尬,算是体谅——要我再奏首别的曲子试试,看是不是这首曲子记不清楚的缘故。我虽然想不清这其中的缘由,不过既然离安给了我台阶,我便接了这台阶。只是又一想满打满算我脑袋里不过装了两首曲子而已,此时又不能直说丢了面子,毕竟一个只会两首曲子的琴师不怎么光彩,干脆装作孤注一掷的样子又俯身奏响了鸢尾折。
我原以为既然琴出了问题,这么奏响鸢尾折自然也应当是走音的,如此一来到时候我便可以怪罪琴出了些问题,而不用把刚才噪音的缘故堆叠到自己身上。只是没想到今日鸢尾折的效果竟又出奇的好,似乎除了那日在夜君大殿上的超常发挥外只有今天奏的最入情,从开始到结束,不仅没有哪个音走音,连曲子里含着的感情也淋漓尽致。
我以为这样算是了结了和离安的恩怨,收好琴便打算往外头走。离安不缓不慢的来一句:”今日琴曲既然奏了,我便不再难为姐姐,只是刚才提亲的事儿,给姐姐一年时间筹备归置,一年以后提了父君的婚约便去接姐姐。”夜君的儿子,过了冲动的劲儿,说话总很威严,竟让人不怎么敢再去反驳。
我赶紧收了琴,喊着莺儿走出了莫离宫的院子,一走出宫门我便无来由的训斥了莺儿一顿,说她只知道一旁看着,也不知道帮我搭腔,这丫头竟跟我说离安挺帅的,声音也好。我听出莺儿竟是很欢喜离安的,又去骂她死丫头,气得我心肝生疼,做主子的被丫鬟气成这样也着实不易了。
走走停停,总算回了我的韵音阁。觉得身子乏了躺在床上想小睡一会儿,却又开始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了,脑袋里不断循环这些日子,从离安金贵身躯舍身下河救我、到莫名其妙跟我提了亲事、再到之前夜君怎么会说是还我这双眸子,再到今天弹渔人歌冷月琴失常,一大堆事瀑布似的往脑子里涌,直到涌的感觉有些困了,然后——竟还是没心没肺的睡着了。
再醒来时听莺儿说已经是晚间了,膳房里传菜的公公已经报过了三遍吃饭,莺儿看我睡的熟也没忍心叫我。夜府里当职的小官是应当吃第二轮饭的,一轮是宫里的子弟千金、到了三轮则该是到了打更的鸣夫、伺候人的奴才们吃饭的时候,三轮都叫过了便是说再要吃东西便只能出了府门到市井里自己淘换些小吃零嘴儿。我想着正好好久没出去吃了,便喊着莺儿梳妆打扮打算得空出去逛逛。
夜国的市井是很繁闹的,本来就是中州大地上数一数二的大国,夜都又是夜国的国都。一路上酸角儿、片汤、卤火烧什么的叫卖的不少,一路走下来我和莺儿竟是挨个吃了一圈,吃完了才觉得有些撑,又听人说西街开了灯会,便本着消消食的态度奔着西街玩了两个时辰,等吃饱喝足玩的开心了再回到夜府大院已经是大半夜,我和莺儿提溜着街上吃余下的芝麻圆子往韵音阁打道回府,等莺儿掌上灯突然听到很威严的一声咳嗽声,着实吓了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