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竹青子摸了整整半晌的脉相,似乎情况也不怎么乐观,估计无非还是眼珠子都被攫了去,又是固疾恐怕难以很快治愈。离安这当间儿一直是守着我的,他大概也觉得很失望,原以为不远万里请来的医圣会有些办法治好我的眼,自然是很伤心。我倒反而有些欣喜,之前的大夫来了,摸我的脉相不多一会儿也便出去了,倒是竹青子——情理之中的难办,却始终啧嚒着嘴,我估计他多少心里是有主意的,只是大抵这主意也很难实现或者危险挺大,所以一直也犹豫着。
“您真不必太过纠结,我不是娇生惯养的夜府小姐,这双眼睛也是从生下来就糟了横祸,大夫若是真有些什么法子放心说便是,反正眸子也是瞎的,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由着它继续瞎下去,既然不远万里来了,但凡是有了法子,我倒很希望试一下的。”
“法子——倒是真的有。”我一听来了精神,离安比我更急,抓着竹青子的袖子像是这一秒让竹青子帮我治病,下一秒便要我看得见一样。
“只是,开这方子不难,取这方子却实在很难。”大夫说的很委婉。
“不必担心,夜国的势力,搞几味药却是不难的。”离安说的自然是很自信,他有这个资格,中州最大国度的东宫太子,该有这个自信。
只是我心里很清楚,竹青子不是不知道离安是哪个,既然他说方子难弄,想必方子上不是寻常的金银细软就能买到的凡品。
“其实说起来方子上的药品倒真的不繁杂,三味提血明目的主药也都是寻常金银买的到的,只是格格的眼睛是被人活活攫去的,既然如此要想治好眼睛,便必须用滚了自家血脉里带着阳气精血引子的夜明珠子滚到眼眶子里,珠子说起来凭着这夜府的力气也不算难弄,只是这精血……而且即便如此,其实格格能看见的几率也不过三成。”
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原来之所以竹青子一直吞吞吐吐的缘故,不是因为药品多难,实在是这含着我血脉的阳气精血。我是夜府的格格,即便是不入流的格格,我的骨子里到底流的夜府的血脉,众所周知夜府两代里有着夜府血脉的男人不过夜君和离安,而这两人在夜府,都是断断不能给了我精血的,精血是人髓子最深处的血脉,丢了精血最好的结果是身子大病几载能够缓过来,坏点的结果,丢了性命也是常见的。
宫寝里许久无声,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好不容易盼来了大夫,好不容易眼睛复明有了法子,却突然发现这法子是万万不能用的,既然宿命如此,我倒不怎么怪罪,盼了很久的大夫到底命里是该着我看不见的。我笑笑,”大夫还没吃饭吧,莺儿还不快去招呼大夫,麻烦了一上午,去给大夫拿些体己钱,下午送大夫回了去罢。”
“说的什么话,大夫——便住下吧,配几味药给落萱养养身子。三日之后,凑足了用的药和引子,治病。”
“说的什么话!治病,治什么病!我便这样看不见就很好,离安不要胡闹。”嘴上是那么说,我心里是很感动的,我知道离安这样说了,便是盘算用自己的精血去喂我那那双眼睛,我自然是不能允许的,不只是我,夜府上下大大小小,恐怕没谁会愿意千金之躯的东宫太子给个不得宠的格格冒那么大的风险,他有这心我已经很高兴。
只是离安突然又很威严,”你记得,我要你看见你便必须看得见。”
我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离安挡了住嘴。
“安心养着,三日之后,治眼睛。”
然后我突然又很感动,似乎是想流泪,但突然又发现我是没有眼睛的,只有把头仰着,突然很想借离安的肩膀靠靠。
很快,离安要给我治眼睛的消息很快传遍夜宫的大小角落,自然是很多人开始嘀咕,听莺儿说,为了这四姨娘揪着离安的辫子罚他很久不许再出门,只是离安到底大了,姨娘拦不住他,便常常来我这门口踱步,走来走去的,却迟迟的没进来。我知道她是不知道怎么跟我说。自然自己的儿子是不舍得拿来冒险的,可是她又清楚当年自己儿子那双眼睛是如何救回来的,受了恩是应该报的,只是这恩情拿儿子去还她舍不得,不只是她——我想如果我是个母亲,我也不舍得拿自己的儿子还人家的恩情,即便这恩情是当年自己儿子欠下的,四姨娘待我一向很好,我不想让她为难,便托着莺儿喊她进来。
姨娘进来时候有些喘,估计是站了挺久的了,”萱儿吃了?”四姨娘的声音有些瑟瑟,全没了平日里的嘻嘻哈哈。
“嘻嘻,姨娘这是要我说吃了呢,还是不愿让我说吃了?似乎是好久没能去木槿林子了,上次姨娘带我去被离安扰了清净,如今花应该是还没开,姨娘要不忙的话,陪我去遛遛?”我刻意的缓和紧张到有点不知所云的姨娘。
“萱儿想去,姨娘自然该是陪着,正好我扯了家里最好的缎子给萱儿做了风巾,遮些小虫蜜蜂还算合身,萱儿便这会儿披上,到了那也不必脱了。”我想如果我不要这风巾,姨娘是不打心说离安的事的,便吩咐莺儿给我披上了。
从韵音阁到东花园的路其实和原先落英轩到东花园的路差不多远,照旧是走了半个时辰的路,路上姨娘却一直没怎么说话,她不好开口我便替她开了口。
“我知道姨娘是为了离安的事儿过来跟我说,其实姨娘不用心急,萱儿虽说眼上瞧不见,从小受了不少姨娘的恩泽心里却是明镜似的。”
“哎呀呀,萱儿那么说可真是羞煞我这张老脸了,说起最早为了离安毁了萱儿这双眼睛,我是日日觉得对不起萱儿,但凡是有什么法子弥补,就是豁上我这条命,姨娘是一定不犹豫的,只是离安……他是夜府的公子,未来夜国的王,我是真怕……”
“姨娘安心,离安待我好我是知道的,我却有自知之明,绝定不会让离安为了我冒这个风险,不只是这,我也不会嫁了离安。允了亲事是夜君做的主,我隔些日子便去求夜君退了亲事,姨娘待我好,姨娘也并不欠我的。”
四姨娘那日哭了挺久,莺儿后来跟我讲她哭的一塌糊涂的,我知道她是高兴,担忧了好久的儿子终于安了稳,又确实羞愧,觉得对不住我。我突然想起我很小的时候跟姨娘撒娇讨要玩意儿,那时候只有四姨娘宠着我,我时常会对着姨娘哭,流不出泪来便使劲的嚎啕。突然觉得这世间的很多事情其实是有轮回的,芸芸众生怎么折腾终究都在这轮回圈儿里转罢了。
“萱儿懂事,离安那孩子也是真的喜欢你,眼睛治不好,便得让他跟你成亲,离安不会嫌弃你的眼,日后离安便成了你的眼,他不许对你不好,你是我们一家子的恩人。”
那一日,东园的木槿还只是结着花骨朵,花未开便没有什么香味,初夏的风挺柔和,暖暖的却吹的我心里生疼。那年我二十岁,离安也是二十岁。
三日之后,四姨娘一早拆遣人送回远道而来的竹青子,当然是瞒着离安的,晚间便开了我和离安婚礼的席子,正经的东宫太子妃,留了落萱的名字,又问我还稀罕个什么样的称子,我欢喜木槿花,便说喜欢”木槿”,于是落萱就也成了木槿华妃。
离安那日喝了多许酒,我扶着他到房里已经是半夜,他只是一个劲儿的说他对不起我,我才知道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眼睛是用我这双眼睛做引子治好的,我说我不怪他,他便又抱紧我,狠狠地说日后他便是我的眼,我想要去哪他便带我去,领着我看。
前几日这类似的话四姨娘似乎也同我讲过,只是这次听到却很暖心。那之后隐约记得我们又彼此喝了很多酒,我好像是说了好多平日里不常说的话也听了好些他平日里不常说却很想说的话,只是到底说了些什么那一晚过去,我便全然都不记得了。早上起来已是日上三竿,我知道我成了货真价实的木槿华妃,枕边的离安则成了我此生唯一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