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尼见推不开贝磊的手,便转头求救般地望着她师父,那老尼见贝磊动作粗赵,与他读书人的外表大相径庭,眉宇间就多了一丝不悦。
平陵突然想起贝磊曾向他说起过的未婚妻伏婉儿,难道是面前这个清瘦的女尼?
他刚这么一想,就见那女尼用力挣脱贝磊的手,穿过前庭向后面庵房跑去,白花花的雨柱中,那身影如同一片柳叶,霎时间飘远了。
平陵望着那雨幕,转头再看贝磊,只见他的表情比刚才路过雷鸣寺时更为阴郁,激动神色慢慢消去,同时多了一种捉摸不定。
那老尼眼神睿智,似乎明了一切地看着这一切:“你二人就在这廊下休息,等雨一停就走吧。”
说完转身就走,贝磊那里会放过这个机会,忙上前深施一礼:“这位师父请了!刚才小生乍见故人,心情激动,举止难免有失仪态,请恕小生忘情唐突之过!”
说到放诞不拘,贝磊可算是颇有魏晋之风,但叫他一本正经,斯文有礼,却是易如反掌。
那老尼见贝磊出言温文,行礼也颇有诚意,这便转过身来:“这位公子,看你知错能改,我也就不追究你的过错。”
贝磊见那老尼态度温和了一点,忙上前一步,再次深深施礼下去:“谢师父不追究之恩。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敢劳师父单独说话。”
那老尼见贝磊态度诚恳,见他是两人同来,现在却要跟自己单独讲话,心里奇怪,也就没有拒绝:“那这位公子,请这边来。”说着就带着贝磊沿着左边的走廊往侧厢去了。
平陵被孤零零留在原地。
他心里就有点责怪贝磊,怎么都不说一声,可想想刚才的情形,恐怕他是要跟那老尼打听那个年轻女尼,自己在旁边恐多有不便,于是也就只管站在那里,脱下长衫拧干上面的水。
这时就听远处若有若无传来一阵唱经的声音,在雨里显得分外空灵,他听着听着便觉心里安静了许多,似乎内心烦忧被这雨、这唱经的声音洗涤了一般。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雨渐渐小了,平陵只觉两足已经站得酸痛,身上的衣裳都被自己的体温烘得半干了,他探头往侧厢张望,怎么贝磊还不出来?
只见人影晃动,贝磊一个人走了出来,他见平陵张望,歉意地笑笑:“贤弟久等了。走吧。”说着便举步走向大门,平陵忙紧紧跟上。
推开大门,迎面一阵山风吹来,两人衣裳皆半干,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场雨耽误了两人的行程,此时雨后山路泥泞,哪里还有什么赏景的心情,只想赶快回城里去。
两人把长衫下摆掖在腰上,深一脚浅一脚往前山走。
一场大雨把红叶打落很多,树枝上就有了一点枝干萧条的意味,贝磊一直默默走着,也不提自己刚才跟那老尼进去以后说了些什么。
平陵想着怎么活跃一下气氛,便说:“奇怪了,这一山之上,怎么这寺庙、尼庵两者共存,还相距不远?”
贝磊应到:“听说这尼庵主要是为了皇家设置的。遇上皇帝皇后要临时处置责罚一下后宫妃嫔,便送到这尼庵里来戴发修行。这尼庵的功用跟前面雷鸣寺一样,都是为皇帝服务的。”
平陵听了点点头,还没等他想出下一个话题来的时候,贝磊突然站定了脚步,两眼定定望着平陵:“贤弟,想来我那无牵无挂,云游天下的梦想恐怕难以实现了。”
平陵惊问为何,怎么一场登山活动、一场雨就把贝磊坚定的信念打破了呢?
贝磊这才说出自己刚才跟那老尼进去相谈的经过来。
贝磊进屋后就直言自己的身世和与那伏家的关系,末了便试探地问:“师父,虽然我与婉儿已经多年不见面了,但我觉得我不会认错人,刚才开门的那位小师父就是我的未婚妻伏婉儿。”
那老尼敛目听完贝磊的讲述,注目于贝磊脸面,半晌才点头道:“原来你就是贝磊。”
当年贝家被满门抄斩之后,伏志文忙着撇清跟贝家的关系,立即对外宣布自己女儿早已跟贝家退了亲,两家没有任何关系。
过了两年,伏志文想想自己的处境因为贝家的关系,虽未被牵连,可始终被众官吏刻意保持着距离,连女儿的亲事也挑不上合适的人家,一咬牙,把伏婉儿许配给了右丞相齐旭的二儿子做妾,想借此抬高自己的地位。
伏婉儿听说了这件事之后,没有任何反应,当齐家的聘礼抬来的时候,她两剪刀剪了自己的头发,奶娘丫鬟忙着去抢剪刀的时候,又不慎划伤了脖颈,养了好些日子。
伏婉儿也不哭,也不说不愿意嫁,只说自己要出家去,舍了自己为爹娘求平安。
伏婉儿的娘是信佛的,突然遇上素来乖巧的女儿性子大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便来她平时常来烧香祈福的妙峰寺求助,她跟妙峰寺的一个至叶师太——也就是刚才那个老尼——私交不错,听她说完来龙去脉,至叶便劝说伏大娘子,想必婉儿是不喜欢这门亲事,这样下去还不知会有什么结果,不如真让婉儿出家算了。
伏大娘子本来对丈夫的决定就有点不满,她还是喜欢自己看着长大的贝磊,可是他已经死了,自己心肝宝贝的女儿重新换一家人嫁人都舍不得,何况还是做妾,那齐二公子的名声也不怎样,嫁到那种人家,还不如出家干净,于是回家就跟丈夫吵闹,最后终于让女儿出家到了妙峰寺。
而伏志文呢,因为这场未成的婚事,被齐旭暗中给小鞋穿,没过两年,寻了个理由,远远降职到一个西南小县去做县令,伏志文郁郁于心,半路上便病故了。
伏大娘子只好扶着丈夫灵柩回京,安葬了丈夫之后,路途奔波,家境困苦,也在不久之后故去了。
这伏家两老双双故去,伏家各自成家的一兄一姐跟她早已没有来往,伏婉儿——心素也成了这世上没有家的人之中的一个。
平陵不禁唏嘘不已,原来这世间之人,也不单单是自己一个历经苦难,每个人都有艰难求生的经历。
贝磊眼里含泪:“如果今日未来这妙峰寺,未见到婉儿,我还一直以为她会嫁一个好人家,早就过着那举案齐眉、相夫教子的生活,没想到父亲的案子,拖累的不仅是贝家、戴家,还有婉儿,也许还有我不知道的什么人,这叫我怎么舍得下为我受苦受难的她去云游天下呢?”
平陵迟疑道:“莫非兄长要叫她还俗娶她不成?”
贝磊摇着头,眼睛看向那遥远的群山:“我不知道。她出家是为什么?是为我?是为她爹娘?谁知道……等我想一想。”
平陵点头应道:“是啊。你呢,你怎么也来了?”
上应冲阶下努努嘴:“还不是陪大少爷来。”平陵这才看见台阶下停着一乘轿子,文奇明正从轿子里走了下来。
看见平陵,文奇明露出嘲讽的笑容,平陵虽然没有做遇上祁家人的准备,但他心地坦然,也冲文奇明笑笑:“祁年兄,久违了。”
文奇明一边步上台阶,一就讽刺地问:“平陵,这下你无牵无挂,想必定能高中榜首了?”这话,连旁边的上英听来都觉得不够厚道了。
本来平陵和阿景的事就是文奇礼插足在先,夺人妻室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就算平陵做过一段时间祁家的下人,可现在从私人角度上来说,两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这文奇明还直呼对方名字,用一种揶揄的口气跟平陵说话,毫无读书人的斯文气度。
平陵只是微微一笑:“祁年兄,这次进京想必是有备而来吧?”这下文奇明脸色变了,这次进京前他四处寻找贝磊,准备商议如何应付殿试的事,找来找去却找他不到,只能赶快进京来再想办法。
经历了前面几次考试,文奇明心里也有了底,胆子也大了,见识也多了:说来说去,条条道路通仕途,此路不通,难道还能憋死本大爷不成?咱另辟蹊径。
所以,他备足本钱,一进京就来找老师宋熹,没想到在门口就遇上了平陵,正想讽刺他几句呢,却一下子被反击回来,只见他愤愤一甩袖,便抢在平陵前面进了宋府大门。
跟来的人忙着捧了带来的礼物跟了进去。
上英见文奇明进去了,这才靠近平陵,亲热地跟他讲起话来。
平陵离开祁家后,祁大官人拿文奇礼的威胁没办法,只好答应让他娶阿景。
那文奇礼娶了阿景后,整个人都不同了,特别是阿景又生了一个儿子之后,一方面他有了为人父的自觉,另一方面觉得祁家人都看不起阿景,便提出要分家单过。
祁大官人不同意,但最后迫于文奇礼要把大哥找人替考的事说出去,没有法子,只能让文奇礼和阿景分出去过了。
文奇礼也不含糊,永平县的庄院、府邸他一样也不要,只要了崇宁的几间铺子,带着阿景和榴生,还有新生的婴儿,全家搬到崇宁去了。
平陵听了倒还微微点头,这个三少爷,也不像大家看他那样只会玩乐而已,阿景跟他,果然比跟自己好。
上英提起祁家的事,见平陵也不恼,很有点当闲谈轶事来听的样子,就说:“其实阿景跟三少爷,也好过不到哪里去。三少爷身边的青萍,是跟了他多少年的丫头,怎么愿意接受同为下人的阿景当正房娘子呢?三少爷这点就做得不好,跟青萍一直牵牵绊绊、不清不楚,没个说法,青萍有他撑腰,对阿景可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