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磊看史平陵的呆样,不由得暗笑,伸手捅了捅他:“哎,去远了,要跟上去吗?”
史平陵摇头:“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出色的人物,”又指指身边伸长脖颈呆望的人们,“你看,也不止我一个人这样。贝兄,这是何人?”
贝磊道:“这是定国公周念来。”史平陵奇道:“这定国公怎会如此年轻?”
“你有所不知,他这爵位乃是世袭的。先皇赐封他的父亲周庭为定国公,他袭这爵位时也不过一十六岁。”
旁边有人插嘴问:“世袭爵位的都是皇亲国戚,这周庭听上去跟当今皇家没什么关系呀。”
贝磊道:“这位老定国公半生戎马疆场,南征北战,为这卫黄国立下赫赫战功,所以深得先皇宠信,是我朝唯一一位异姓世袭国公爷。”
“那这周念来如此年轻是因为……”
“这周念来是老国公爷快四十岁才得的儿子,十二岁时起就跟着父亲浴血沙场,出生入死,到了他十六岁的时候,老国公爷请辞告老还乡,周念来才袭了这爵位,让双亲得以安度晚年。”
听讲的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贝磊带着史平陵就往客栈走,一边走就一边继续讲这位定国公的事。
“老国公爷年轻时的故事在当年简直就是一部传奇,这些待以后有空我慢慢跟你说。”
“这位小国公爷可不一般,脸面长得漂亮,心却是冷得很,战场上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两年边疆平静了许多,也多半依赖着他的名气震慑着。”
“我父亲以前给我讲过他亲眼所见的一件事。”
“那是在小国公爷袭了爵位之后不久,那年春天皇帝按惯例在宫中举行赏花宴,席上皇帝喝多了,走到小国公爷面前就摸着他的脸说:‘有卿家这张面孔,战场上何须刀兵相见,卿家只需展颜一笑,敌兵立即为之倾倒,不战而降了。’”
“小国公爷本来也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人,可当下就变了脸色,他一把摘了顶上的冠,又摘了腰间的宝剑,往桌上一放,一语不发,走了。”
“你想,那顶冠和宝剑均是先皇所赐,他的举动,分明就是挂冠辞爵而去。”
“皇帝的脸色都吓得变了,急忙叫太监去追,四五个太监哪里拉得住他,被他两把就甩在一边,也亏当时的当值侍卫统领茅承机灵,连滚带爬抱住小国公爷的腿,哭叫‘国公爷救命,你这一走,我们今天当值的侍卫、还有那些太监,项上人头都得统统落地,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大家吧’,这才挽留住了小国公爷。”
“不过,听说小国公爷事后反应过来中了那茅承的苦肉计,硬是跟陛下要了他去,安置在手下,好生折磨了一番。”
“我父亲当时忝陪末座,就坐在殿门外,亲眼看见皇帝追了出来,拉着小国公爷的手连连赔罪,被小国公爷摔了手,一脸尴尬的样子。”
“我父亲后来回忆起来时都是一脸神往,说想不到世上会有这种男人,生起气来都那么美,那天小国公爷站在殿门口,头发因为摘了冠而散开,被风吹拂着的模样,我父亲说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我父亲被处决的那年春天的事了……你看,那么多年的岁月就那么过去了……”
两人雇了辆骡车,蹄声“的的”便出东门而来。
东门外,远远望去,漫山的红叶将迤逦的山峦染成一条披火的巨龙,分外妖娆。
骡车在山脚下停住,车夫介绍说,从山路上去,半山腰有一座雷鸣寺,乃是皇家寺院,气势恢宏,值得一观;后山枫林仿佛画布一层一层染就,不是净净的红色,景色更美;那里有一所尼庵,闲杂人等皆不接待,不要误走到那里浪费时间。
两人应了,舍车渉石级登山而去。
那一层层石级修得极宽阔,想必是为了接待皇家人员而专门修葺的。
一路上,各色人等三五成群,看来像他们这样前来赏枫叶的人也是不少。
平陵和贝磊边走边欣赏,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雷鸣寺前,只见寺门大开,庭院深深,虽有人员走动,却是庄严肃穆,不闻喧哗之声。
贝磊皱着眉,根本没有往里走的意思,平陵料想他是因为自己父亲的缘故而痛恨与皇帝有关的一切东西,因此也不饶舌,只跟着他往寺后走去。
早上出门的时候,天边一丝云彩也无,这时至中午,倒不知从哪里飘来大朵大朵的云彩,天空顿时昏暗了不少。
确如平陵猜测,贝磊看见那雷鸣禅寺,联想到了皇帝,心情顿时糟糕起来。
前两天平陵埋头苦读的时候,贝磊一个人在京中游走,多少次梦里回到京城的家中,母亲父亲笑盈盈地迎了上来,醒过来却是一场梦;如今自己就站在这京城的土地上,也许这次离开后就永不再来,所以再怎么不堪回首也得去看看。
旧时家门前的那两株古槐还在,黄叶一片一片落在自己的头上身上,门里住的不知是什么人家,大门紧闭,一点声音也没有,但是贝磊恍惚听见黄天里那一声紧接一声的知了叫。
走着走着他又走到了一条街上,当年自己买风筝的老铺还在,连掌柜的好像也还是那个人,只是身边的成伯早已作古。
他又走到了父亲当年受刑的马市口,站在路中间,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身边掠过,那一地的鲜血谁也看不见。
自己幼时跑过的熟悉的街道,如今基本上模样仍在,但是,他的那颗心啊,已经沧桑得如同那百年的城墙。
所以这些天来,虽然没有平陵的陪同,贝磊只是一个人行动,但是他不孤单,他带着一种旁观的眼光来看待这个城市,从中寻找自己儿时的记忆。
还有婉儿,那个对自己言听计从,总紧紧跟着自己的女孩子,其实她只比自己小几个月,到父亲出事前的几个月,她就已经整天被她娘拘在家里学女红、学持家了,自己离开京城之前都好久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眼泪是再也没有了,父亲的死只是造化弄人,换个时间、换个朝代,父亲也许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贝磊叹息着。
平陵默默跟着贝磊,雨点悄悄落了下来,越来越密,四野里空无一人,贝磊仰天长啸,声音透过雨幕,传得极远极远。
待贝磊回过神来,两人已被大雨淋得透湿,相视一笑,见到的是彼此了解的眼神。
两人匆匆顺着山路往前跑,试图寻找能避雨的地方。前方露出一角屋檐,两人奔了过去。
原来是一座小小的尼庵,门头上匾额题着“妙峰庵”。
两人想起车夫的话,但又同时想到这种时候,哪怕是陌生人大概都会伸出援手,何况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呢。
站在尼庵门口,两人整理了一下衣着,其实衣裳湿透,紧贴在身上,早就狼狈不堪了。
“看看能不能借个地方避一避雨?”贝磊说着,敲响了大门。
敲了很久,庵内没有动静,平陵低声说:“恐怕是雨声太大,里面的人听不见吧。贝兄,算了,将就着在这门口站站算了。”
贝磊抬头望望天色,云层颇厚,根本看不出这雨一时半会有停的可能:“唉,贤弟,你看这门脸只有一点点大,屋檐光遮得住头,风雨如果再大一点,那你我非得淋病了不可。”
说着,贝磊拼命敲响了大门。
这时,终于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了:“谁呀?”是一个柔和的女声。
贝磊忙施了一礼,虽然里面的人看不见,可礼节还是得尽到:“这位师父,我们二人登山遇雨,这附近没有避雨的地方,能否行个方便,开门借房间一隅供我二人稍事停留?”
里面的人稍作停顿:“施主,我们庵中地点狭窄,多有不便,两位不妨往前山去,那里有一座雷鸣寺,寺院宽阔,不如到那里休息。”
贝磊一下子怒了:“本来就是要寻个避雨之处,你叫我二人再淋着雨走到前山去?”
里面的人也不生气,语调一丝变化也没有:“施主,抱歉了。庵中实在不方便接待男客。”
贝磊闻言气得往大门上就踢了两脚:“什么狗屁出家人?一点慈悲心也没有。”平陵也觉得里面那人不通情理,特殊的时候,有些事应该是可以通融一下的。
于是平陵便软言相求:“里面这位师父,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避一避雨,雨一停就走。我这位兄长最近刚大病一场,若是今天这雨淋得长了,恐怕又旧病复发,伤身伤钱了。”
里面这次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自贝二人相对苦笑,没想到今日出游,会遇上这么一个不完美的结果。
正在这时,门内传来一个较为苍老的声音:“心素,怎么回事?”就听见门里有人低语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分辩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就听那苍老的声音说:“开门吧。”那柔和的女声便答道:“是,师父。”
自贝二人精神一振,看来是那人的师父出面干涉了,于是急忙整顿衣着表情,等待大门打开。
黑漆的大门开了,门里站着一老一少两位比丘尼。
平陵忙对那老尼行礼:“打扰师父了,我们待雨一停就走。”却没听见贝磊的声音,他转头一看,贝磊正一脸惊讶地看着那个年轻女尼。
平陵忙看向那个女尼,他觉得她眼中闪过一丝悲哀,他发誓自己绝对没看错,而后便欲拂开贝磊的手:“这位施主,你认错人了,贫尼心素。”
“不,我绝对不会认错,你眉毛上是那一道疤就是我推你掉进荷花池时弄伤的。你就是婉儿,婉儿妹妹,你记不得我了?我是贝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