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算上他与她自青丘月夜相遇的那日,她已经进入他的生命,足足一个月,整整三十日。
前五日。从青丘向东南,便是广陵。想来白露时节未过,江南寒气未上,美得动人心魂。
他一心急着回昆仑,她一心想着游江南。
清流心软,拗不过她,陪她看了五日的柔美水乡,喝了五日的江南陈酒,听了五日的吴音侬侬。
第六日。即将登临城头瞭望第六次江南日出时,他终忍耐不住,一声不吭,扯住她淡色的发带,兀自屏蔽她歇斯底里的大叫,硬生生将她拽出城外,转向西北方向。
第七日午间。二人停留在芦苇荡边小憩。也不知涟漪被谁轻轻踏着,更不晓潺潺流水被谁悠悠追着。
她闭着眼睛,头微微偏靠在他的肩上,舒舒服服地睡去,她灼热的呼吸将他的耳挠得酥酥的。
他一低头,便看见她白皙的手中紧紧地攥着那枚碧绿的坠子。
一切他都深深地印在眼里。
第八日。路过一条清澈的河流,乘上一叶婕妤的扁舟。
船家是个老翁,精神抖擞地立于船头。
偶尔哼着只有他听得明白的曲子,阳光软暖地照着他的怡然自乐。
她手拄香腮,目光偷偷摸摸地瞟向他。
不经意间,却看到角落里不知谁遗落的文房四宝。旋即来了精神,就地取河水,开笔便入墨,铺开蔡伦纸,画了一张棋盘。
嚷嚷着定要与他对弈,却败得一塌糊涂。
第十四日。抵达泗口,战乱势头越发高了,城内人烟稀少,烟火气息荡然无存。兴许是这里的清冷与青丘的孤寂大抵相似,他看见她左眼滑下一滴泪。
第十五日,沿着几年前东晋桓温大将北伐之道向洛阳去了。却不知何故,离昆仑越近她越不知所措。
第二十一日。露宿破庙内,她却突然静默,一直虔诚跪拜在佛像前。
他听见,她在祈祷。
第二十三日。秋雨绵延的时节,天色阴沉已不为怪。借宿农家。
是夜,天空下起去瓢泼大雨。兴许触景生情,她不知为何突然梦见青丘灭世那夜。
说了一夜梦话,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夜的救命,到最后甚至声色喑哑。
他惊得慌了神色,引灵力将她护在结界之中,守在她身侧一眼不敢合眼。
第二十八日。雨后的虎牢山闷热,她窜进林中摘了一片硕大的蒲叶,一个劲地朝他边扇边笑。他假装未见,却偷偷轻笑。
第三十日。抵达洛阳。夜半,她在客栈房间里拾到一册书,密密麻麻全是梵文,耐不住好奇心,她悄悄溜进他房间,将他拉起来,端着烛火凑在他面前,听他念……
黎明将出时,她听得迷糊,朦朦胧胧便是睡去,他凝视着她的睫毛,轻笑:“想来,若是那日我将她抛下了,她当如何?我又当如何?”
莫名便追忆起与她走出青丘的那日……
前方约摸再走数十步,便再也没了一片芳草逶迤,已不是青丘境地。
清流带殷仪徒步十里,终于走出荒芜的青丘。
他温润地望了眼她单薄的身子,踌躇地从如雪轻袍中摸出一枚翡翠坠子,捏在手里把玩了一阵子,递给她,轻笑:“拿着这坠子,倘若有难,将它砸碎了,我便会来救你。”
他不笑时,天上的流云就已经忍不住驻足,他笑时,满树的红叶更为之凋落。
她抿着唇,静默地望着那坠子,琢磨透他言语的意思后,怯懦地推开他伸过来的手:“我跟着你,就不用这坠子了。”至始至终不敢看他的眼。
清流一怔,皱了皱眉头:“你我缘分已尽,从此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
“我自杀你既不让,那,那你就得护我周全!”她见清流不买账,有些慌神,侧过身子拦住了清流前方的路。
“你怎么这般磨人!”清流推开她,朝前边走了。边走还不忘将方才捏在手里的坠子往后抛去。
那坠子泛着绿光,从他的手里飞跃而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她唯恐那坠子跌到地上碎成渣子,慌忙腾地跳起,飞身朝坠子跃去。
叮当一声,那坠子落到她手中,触到她的指甲,发出微弱的响声。
她的心头先是一甜——这坠子幸甚没坏,紧接着却眉头一蹙——抬眼望去,前路风沙迷离,清流的身影早已不见……
“又只剩我一个人了?”她紧紧地攥住手中的坠子,风沙飞溅过她的脸庞,一些细小的沙粒打得她生疼。
环顾四下,西北方向有座矮山,层林尽染。她把心一横,从墟鼎中掏出一小壶酒,朝山上跑去。
上了山,找了一处阴凉之地,三两下扯下坛子上的红布,扔得老远,拎起来便是喝。
总有多余的酒汁沿着她俊俏的下巴滑下,足够摄人心魂的美。红色的叶子时不时从树上掉下来,落在她发上,成了她天然的发饰。
放纵的时光总是极快,不觉便到了日薄西山时刻。
不知怎么,便突然下起雨。这雨像是积蓄了极久的,如豆大一般乒乒乓乓打落在地上,叶上和树桠上。
她已喝得半醒半醉,和着恍惚的夕阳光,呢喃细语:“连雨都欺负我孤家寡人,没带伞?”
她顾不得自己脸上的微红,连忙往林深处跑去,终于在林尽处寻觅到了一株高大的芭蕉树。她虚着眼睛,用头上的簪子,割下一片宽硕的大叶子,摇摇晃晃地举在头顶,痴痴地望着远处,一下子竟不知何去何从。
她的心正犯迷糊,可天上的雨清醒得很,越下越大,像玻璃渣子似的打落在她岌岌可危的芭蕉叶上。叶子受不住雨水侵蚀,很快焉了下去,没了遮挡,雨水更加肆无忌惮地打落在她身上。
兴许是这雨水也见不得她这张苦脸,打在她身上竟还有些疼痛。
雨水浩大的声势终于将她的心绪拉了回来,她从怀中摸出先前用的簪子,冒着雨水打击,准备再割下一片躲雨。
却突然觉得自己被一把月蓝色的油伞遮住,她眨了眨一双星眸,猛地抬起头向撑伞的人望去。
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抛下她的人,林清流是也。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她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寂。
“下雨了啊!”他说得云淡风轻。
“你有伞啊!”生怕空气凝固,她连忙接上一句。
“你傻啊,”他这才见她的衣裳湿了尽半,一边答话,一边褪下自己的素色外衫,“我是有伞,可你没有啊!”将伞柄递给她,腾出手来,将外衫搭在她肩上,又将伞拿回手里。
肩上的衣衫漂浮着一缕淡淡的莲花香,一股脑地钻进殷仪心里。
略带寒意的空气又蓦然静谧,场面大有几分不自然。
俄而,听见他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混着嘈杂的雨声:
他说的是:“你可还有哪个去处?”
她说的是:“我已无处可去了。”
他握伞的手加了几分力度,踌躇了三两分,缓缓开口:“那……那你,你可愿喊我一声师父?”
伞中的人一听,猛地抬起低垂的头,一双星眸顿时闪着更胜星辰的光芒,有力地扼住他的撑伞之手的手腕,摇晃了三四下,小心翼翼地问:“当真?”
他深邃的凤眸含了七分柔情,语气温润得像首诗:“你若愿意,我便当真。”
未听她再言语,却见她挂着几片零落红叶的脑袋狠狠地点了点头……他将她的脑袋轻轻摁住,笑道:“那雨停了就走啊。昆仑仙山离这还有千里。”
“我不怕。”
“哦?三千里路你不怕?”
“不怕啊。”
“你恐怕不是青丘的灵狐吧?”他狡黠一笑,接着又道,“我看你是青丘小霸王?”
“师……”她想柔情地他唤一声,却在开口的那一刻,被他打断。
“诶,别叫师父,还叫清流。你叫什么都别扭,独独叫清流听着顺耳些。”
她眯起星眸:“清流。”心底涌起一股暖流,不知何起,不知何去……
其实,就连清流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的回来找她。
他独自走在风沙扑朔的小道上,心中数十次闪过的殷氏音容,都没能撼动他离去的决心。
然而,记忆中,她望着自己喊来的那一声“清流”,却迫使他的步伐越来越缓慢,最终忍不住停下。
那宛转的腔调里有着太多他熟悉的音韵,尽管他思索不起这些不知所起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但他胸腔里上下起伏的猩红器官,已经告诉他,他一定在那里见过她,她一定是自己很重要的人。
这样的惊悸是千年来未曾有过的感受,当他的脑海将她的声音重播到第一百遍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当时他心头只有一个念想,便是回去找她……
从花梨木窗中射进的第一束阳光掐断了他的回忆,抬头一看东方已泛白,他悄悄地瞥了她一眼,说:“诶,快起来了,今天就该到华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