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儿,我数三声,”清流站在窗边,眼神故作凌厉瞧着赖在床上近半个时辰的女子,“你若再不起来……”他故意将尾音拖长,难以遮掩温润本色。
殷仪连眼也不睁,笑问:“你就如何?”大有挑衅之意。
清流一蹙眉,却扬起嘴角轻轻温润一笑,窗外满树的桂花簌簌飘落,待他开口,满院的秋风都凝固住了:“我呀……”
他一顿,继而又说:“我就把你丢在半路,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吧,嗯?可好啊?”
闻言,殷仪一扫慵懒,画风突变,赶忙站起,开始忙乎。
清流回过身子,对着窗外,笑意逐渐放大,心头却呢喃道:“素昧平生我敢收你入门,萍水相逢我肯为你回头,到如今,对酒当歌我怎会弃你不顾?”
望向远方的眼神愈加迷离……
天高云淡,麦田里麦浪翻滚,挥舞镰刀的朴实农夫穿梭其中。远处是孩童追逐嬉戏,近处妯娌谈笑风生。
清流和殷仪倚靠在堆满稻草的牛车上,前方,一个白发老翁挥着鞭子吆着老牛悠哉悠哉地走在乡间小路上。
金黄的阳光晒得人舒服极了。
“清流,什么时候到昆仑啊?”殷仪歪着脑袋,看向靠在另一边的清流。
清流睁开眼睛,却没看向她,直直地盯着苍穹,不咸不淡吐出话来:“先不回昆仑。”
“那我们去哪里?”闻言,殷仪猛然坐起,掀起几根稻草,“你……你莫不是要把我卖了!”
清流抬手往身后稻草中膜来一根,叼在嘴里,朔风掀起,吹乱他如缎的黑发,素色白衣倒一反往日,有几分不羁形骸:“小仪儿啊,你一个姑娘,能不能矜持点……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卖你我恐怕倒贴钱才行吧……”
“那我们去哪里啊?”殷仪又靠回草堆上,撅起嘴,字正腔圆地问,像是私塾里的孩子,满怀寄望自然悦耳动听。
“华山。”清流眯起眼,凝望着耀目的太阳,清冷冷吐出两字。
一股冰冷的气息倏忽间侵入殷仪的心,从上至下灌入,将她用一月修复,才终于结痂的伤口又生生扯开。
她看清流的眼神愈来愈怪异,俄而,纵身一跃跳下马车,背对着清流,不知脸上是何表情。
清流一怔,也纵身一跃,却只是伫立她身后,欲言又止。
马车夫哼着小曲,并未觉察异样,马车越驶越远……
“仪儿?”清流柔声唤道。
殷仪缓缓回过身,静静地凝望着远处山顶掩映在梨花树丛中若隐若现的华山大殿,无言以对,心中翻涌起一阵心酸却又分明参杂着一些厌恶。
清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笑问:“怎么?惊艳到了?”
“那不如留在这做个压寨夫人……”的话已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吞咽,这话语中的俗不可耐与他四万七千年的修为着实不配。
夕下,昏黄的光打在她脸上,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她什么表情也没有:“清流,你可知道?华山于我而言,是弑父之仇。七百年前若非是他落东君引上古神力封山,离墨又怎能察觉异样,他又如何会死在我青丘,而今日我青丘又怎会惨遭报复?”
“仪儿,你莫要多想。这不过是歹人离间之计罢了。”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念头浮现,却容不得他细想便消失。
她垂着头,目光里不知道是什么,半晌才懦懦地掀了掀唇:“清流,我岂是这般模样的人?若仅仅是因此据理臆断的东西,我也不至如此小肚鸡肠。但若是加上她呢?”
“她?”
“你忘了吗,清流?十七年前,那个叫雁来稀的女子。”
他的心骤然抽禁,仙界人人皆知,他身为神氏又怎敢忘?
十七年前,两位对仙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从天上一直斗到地上,到底还是那女子爱的更深,败得也更加一塌糊涂。
也是那时,众仙家才知,她是霓裳创始人雁来稀,为了他,不管不顾,隐姓埋名在华山一待就是十七年,默默侯在他身旁,只因一次下凡历劫时,对他回眸一笑的倾心。
可是啊,十七年之久,终究还是没得到他的心,甚至于只是一句不经意间的话语,不经意间的神情,便换来他无情的一掌。
后来,她不知所踪,他逍遥自在。
那些事也淡忘世人迁徙的梦境中。
“莫要多想。”清流呓语般呢喃细语以安慰她,却发现连自己也难以平复。
“清流!第一次是我多想,那么第二次呢?还不能证明吗?你还不明白吗?”殷仪秀丽的鸦发在风中凌乱,“我不能同你走。我不能陷你于不义,更不敢弃青丘,弃我挚友不顾。”
她一口气吐出来许多话,倒让清流无所适从。
“殷仪,”他用手轻轻将她的下颚往上抬,使得她的目光与他交集于一点,“你听好了。若是为你,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哪怕触及我的信仰。”
平静的语调在她心中激起波澜。
殷仪眸子里倒映出认真的他,他黑色的发似乎随风拨动她的心,让她酥酥的。
“清流……你是九天神氏啊……那华山又是群仙之首,”她推开他的手,避开他灼热的目光,“而我什么都不是啊……若是惹你与群仙隔阂……”
“小仪儿,”他一顿,“你说你喜欢那朵倾国又晦涩的云,那你也要知道,这世间又太多不可。就拿这东晋百姓而言,纵使可琴棋书画,安然度温润一生,也奈何金戈铁马,不得不戎马义征。”
突然间,二人都听见一道慵懒的声音从遥处响起:“清流,你来了怎么不上山,定要我下山来请你吗?”
殷仪慌忙抹一把泪水,寻声望去,只见华山掌门——落东君慵懒地朝自己和清流走来,手上拎着一壶酒。
白净的脸上一双清澈的眸子,眉间殷红的掌门印记若隐若现。身后的梨花纵然再美也不及他的万分之一,倒显得有些憔悴,犹如一位终日繁忙,却又碌碌无为的浣纱女。
“东君,可还好?”清流脸上又漾起轻笑。
落东君自然微微颔首:“承蒙上神挂念。”
清流一时竟无言,环视眼前的两个人儿,只是淡淡的一笑以解气氛,树上的梨花便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落到了殷仪的肩上,初闻到殷仪姓名时的那种特别的感觉再次席卷清流的心——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清流心头有个微弱的声音若隐若现地盘旋,呓语般呢喃。只是不知这与殷仪有何联系,他敛了笑意,牵起殷仪随落东君朝华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