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世界十有八九是这样的。
张大全从地里回来,家里的炊烟已经升起,张嫂见他回来,只会说声“你回来了”,然后让他去拾柴火,晚上烧两个小菜,一家两口人,互相对坐吃饭,张大全自己偶尔喝上几两白干,哼两句京片,“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从广播中传来的声响,有时一响就十几年,十几年来只有一个昼夜般地过了下去,直到他在地头挖出一个教徒的坟墓,藏起那份牛皮做的圣经封面和银质十字架项链,日夜就不同了,用来装白干的瓶子后来装了汽油,烧了瓦房,张嫂化为灰烬的时候,张大全自个儿唱起了“东方不可去,东方波涛恶。南方不可去,南方多瘴疠。西方不可去,西方阴风起。北方不可去,北方冻三尺。但愿留此地,生生做夫妻”,没有人听懂张大全念的是什么,这个地方的人们早就不会念咒,他们终日为生活所迫,甚至不知道何为哭,何为笑,单纯的愤怒并不造孽,以前的世界转瞬即逝可怜的身体尽成泥土。
张大全在他自己的噩梦里逗留了好几个月之后,立地成基督了,挂着他的银质十字架项链,在村中布道,在张嫂的墓前也立了十字架,在一个佛教徒遍地成灾的乡村里,张大全受尽了白眼,人们之所以称他作神甫,大抵跟神经病没有区别,张大全宣讲的教义无非是“爱你的邻人,当他们拆掉你的房子时,你们可以团结在一起”,“不要怕火,火不仅可以使身体净化,灵魂亦在其中得到升华”,寄居在张大全身体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猜测,张大全自己也有一种想法,那就是他是阿基米德渴望的那个支点。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就是要撬起这个乡村,使它归于天父。直到有一天,他把野外的稻草垛子全部点燃,“愚妄的人啊,弥赛亚就是火焰,他只在火中出现,你们要受尽火的飧食,直到灰烬是你们的眼睛”,当他们把张大全送进常青藤院子时,人们都相信,一定是那个被他挖了墓的基督徒的灵魂寄居在他的身体里了。
从某种程度上,宫崎桑也相信有个基督徒的灵魂在张大全的身体里活动着,可有时,张大全的身体又是那个农民的,当他和小护士或者女幽灵们欢爱之后,总会听到他在忏悔。仿佛他的灵魂归于基督,但他的肉体无论如何都要和魔鬼一起享乐。农民和魔鬼真是近亲。宫崎桑对农民充满了一种由衷的敬意,她知道自己是个撒旦派,那些黑暗而粘稠的欲望善于抵达自己的垓心,抽搐着的身体无限宽广,一个宇宙诞生于她的抽搐。
当她第一次离开常青藤院子时,张大全曾给她摩顶,“我儿,不要忘记我的法则,你心要谨守我的诫命。因为他必将长久的日子、生命的年数与平安加给你。不可使慈爱、诚实离开你,要系在你颈项上,刻在你心版上。这样,你必在我的父兄和世人眼前蒙恩宠,有聪明。”聪明就是比一般人的糊涂,宫崎桑遇见马夫时,就知道这是一个跟她类似的糊涂人,在这一堵糊涂的墙后面,是个蒙恩宠的人,蒙恩宠的人往往是一个有洁癖的人。
人们要是能够在梦里看清世界,那么,这个世界就会溢出他的梦,成为一个真实的世界。尽管对他人而言,这个世界仍然是梦境。有天她问马夫什么是乌托邦,马夫如是跟她说过,乌托邦等同于梦,而我们是造梦的人,那些试图盗取我们的梦的人都会成为梦的地基。或许克里斯托夫·诺兰的“奠基”,不在于奠定,而在于祭奠。我们正在失去的就是基础,灵魂的基础。
宫崎桑想起马夫时,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神甫那双细腻的手。她记得自己走进教堂,一个女人正在忏悔室里哭诉,她往神甫的房间走去,绕到背后,把脸贴近暗孔,神甫一边听着女子的抽咽,一边正在打枪,随着抽咽声越来越嘹亮,他的手也在加快地撸动,等他抽一口冷气、擦枪走火时,那个女子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向神甫道了声谢,匆匆地离去,仿佛在逃离自己卸下的一份罪孽,她把刚出生的婴儿留在公园,今早已经冻死在树下。
宫崎桑知道这个年轻的母亲,再也不会得到救赎,上帝能够原谅这些充满罪恶的人,但罪恶的人之间从来不会互相原谅,他们的杀戮随时随地都在上演,那些死去的或者即将死去的孩子也从未得到超度,在那即将濒临死亡的一刻,他们全然领受了这个世界的冷酷与暴烈。惟有一个人让她感到意外,她为这些死去的婴儿立了一个无生冢,所有这些死去的婴儿化为灰烬之时,都在无生冢里成为一家之鬼。宫崎桑追随她,开始追猎那些精子树。第一个应声而倒的就是那个校长,他在审判席上痛哭流涕的样子,仿佛一棵排出大量溶液的精子树,自己消化了自己,当天,他的女儿在一条小巷中和人野战,两条新闻被放置在同一个框架里,世界的崩坏是否因此加速?
我们应该得到怎样的满足?宫崎桑不由地怀疑,任何作为都使初衷更坏,仿佛人们有意为之,出路只是画在墙上的一扇门,没有人可以穿过这扇门出去,出去又是一堵墙、一扇画在墙上的门。当她一而再地回到常青藤院子的时候,她才知道,从那扇画在墙上的门出来,就是常青藤院子。每个人从每个人的那扇画在墙上的门出来,都会是常青藤院子。那天,她看见那个教授戴着一口铝锅,爬上了他们的歌斐木,铝锅上插了一根收音机的天线,他是去接收天父的指示,这最高指示,已经在电波中化为一首歌曲,“灯火辉煌的街头,突然袭来了一阵寒流”,冬天眼看就近了,我该拿什么拯救你呢,马夫。宫崎桑下意识地抚摸着肚子,她怀上的或许是个春天,并不寂静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