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还是会来,就是不知道是在他们的岛屿沉到海底去,还是在他们的岛屿顺水漂过来撞上大陆架的时候?中日之间的戾气未消,东瀛的色道早已使年轻人沉沦欲海。
难以自拔的苦涩方为绝境,宫崎桑深知无药可救的这具皮囊中的发动机,仍旧是几千年的老款,换的只是包装。每个世纪都有它独特的营销手段,卖的只是同一种安眠药。
我担心睡醒以后的另一个早晨,和以往我从梦中回来的那一个早晨,并没有不同之处,每天路过我家门口的汽车从来没有换过一套牌子,他们按照规定,在每天同一个时间路过我家门口,好比按照规定,在每天同一个时间我准时醒来,并且说着“我担心……”马夫曾经告诉她,日常生活终究会成为循环的噩梦。我们生下的孩子也在这一循环的噩梦里面,开始他们的微循环。所以,意志并非先于欲望,一切诉诸我,也诉诸虚空。
只要分娩的日子能够来到,子宫就会成为新人的房间。宫崎桑在等下一个春天,张大全和他的教徒们也在等,等他们所谓的造物主降生,并且给他们施以洗礼。一个婴儿,一个天使,能够拯救世人的除了天使,再也没有别的了。张大全当初说“三个日本兵攻占了一座城池”的神情,好比三个东方的先知朝觐马厩里的耶稣,好话说尽,只有婴儿的笑声才是祝福。尽管之后耶稣喊了约翰三次,他不敢应答,虚空就在“三”这个数上。三生有幸,所幸犹在三缄其口。
没有一条舌头不拨弄是非,宫崎桑总是让那些临幸她的人伸出舌头让她看,只有鲜红的舌头才有新鲜的谎言,只有新鲜的谎言才能养育她的身体,成为尤物。通过不停地说谎,丧失自己真实的身份,从而浸没在谎言般的营养液中枝繁叶茂,像棵荒原中的橡树一样坚实,终有一天,人们要朝向你,这是他们重新拥有灵魂的一个坐标。
只要春天还在这个世上降临,就不会尘归尘,土归土。万物在尘土中化育,天地自有生机要发动。她已经感觉到腹部隆起的欲望,肚脐不通地凸出地表,腰酸腿痛,繁荣的一季随着昼长夜短,慢慢地驶向一个正午,喷泉从高空坠下,复而激射天上,荣光即将遍布常青藤小院,张大全已经每天亲临目睹她的肚子,他说这里面住着一个玛利亚,就是生下耶稣的那个处女。
没想到你就是那头羔羊。张大全摇摇头又远去了,西门医生让她不要担心,这里与世隔绝,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早已生锈,难以开启。这里的世界由每个人的幻想构造,即便鬼子来了,也无从知晓,在一个空荡荡的广场上,常青藤爬满了四周却只有风。
他们已经商定好了,把院中的大樟树锯倒,做许多浴盆式的圆艇,这就是那个教授口中的“方舟”,春天就会发大水,所有的人需要一个方舟用来逃亡,但他们根本弄不到电锯,这里没有一个杀人狂。宫崎桑在她临盆的日子到来之前,也想弄一个樟木做的浴盆,要是能够在方舟上分娩,是否对上帝更有交代,她所分娩的就是他要临幸的那个处女,这成了拯救世界的一个预兆?
很快,时间之轮已经抽出新的枝条,在辐条上也有新芽冒出,哭声沿着她的下体逐渐扩大,一个女婴从血水中崭露头角,张大全高举这个玛利亚,她并非来自抹大拉,而是常青藤小院,一个新的元年,从她诞生的一刻得以命名,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历法,这一刻被称作玛利亚元年,作为初民,他们也就成了玛利亚王国的元老。
西门医生并不在意他们的举动有何不妥,每天,他仍然为他们开出药方和电击许可,日子终而复始,别无不同。他只对宫崎桑说过,一日长于一年,又有谁知道是这一日过去了,还是一年过去了?
人们对世相究竟有多少觉察?在他看来,仅仅微乎其微,春天的雨水连绵不绝,院子开始积水。张大全折了许多纸鹤、纸船在院中漂流远去,大半都沉没在大樟树边上,要是用歌斐木做成方舟,此刻,他们肯定越过山顶,直到天父的国中享乐。张大全已经想见他的父兄郊迎他的场面是何等壮观,那个教授接收到的讯息已经告诉他,这个日子不会太远,从玛利亚元年往后推算,只需要为数不多的日子,等玛利亚开口说话的那一天,这个日子就会自玛利亚口中说出。
宫崎桑已经不记得还有马夫这号人了,仿佛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就是马夫的记忆,从此,她会独自生长,远离她的生命,她的生命又回到了虚空之中。毫无遮拦,像初见亚当时的夏娃,可以教他所有的巧计,蝰蛇是她的灵魂。等到天晴的时候,她会和那些幽灵一样躲到墙边的阴影中呆立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她有那么一瞬间也想起了宫崎是日向国,天孙降临之地,桑是幽灵公主,宫崎桑就成了日向国的幽灵公主,这一点记忆对她丝毫没有助益。环绕她的仍然是一团迷雾,在迷雾中有她的种族和国土。
如果不是张大全在布道,定然是那个教授在传达,或者是他们这些玛利亚元年里的子民在共同唱颂:“我得知有等妇人,比死还苦,她的心是网罗,手是锁链。凡蒙我的父兄喜悦的人,必能躲避她;有罪的人,却被她缠住了……我所找到的只有一件,就是我的父兄造人原是正直,但他们寻出许多巧计……所临到众人的,是在乎当时的机会。原来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定期;鱼被恶网圈住,鸟被网罗捉住,祸患忽然临到的时候,世人陷在其中,也是如此。”
在西门医生的办公桌上,宫崎桑的档案散开来,上面写着:病人,方婷,年二十八岁。南桥爆炸案导致解离性失忆。宫崎桑记得南桥爆炸案,她在电视上看到过,一辆柳州五菱,碾过人群,一个男的把一个女的扑倒在地,一个火球窜到了空中,又随即落下,那张像烟一样的脸定格在屏幕上,他似乎在看着她,在说“桑,你在哪儿,救我”,不过,她很快就换了频道,一段又一段的经文如同交响乐在春天的雨中盘绕着常青藤小院,西门医生点上一根烟,一个烟圈向着院中滑行,她记得在某个房间抽掉的烟,留在那个房间里的烟味,现在又萦绕在她的肺里,猛吸一口,吐出来的一个影子,又是那么清晰,是不是他,宫崎桑不敢确信,“在你一生虚空的年日,就是我的父兄赐你在日光之下虚空的年日”,穿过六七道铁门,锁已经落下,自己身为何物,即为何物,不论之前、之后,沦落的会升起,升起的又会沦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