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个梦,穿过梦的套盒反复遇见睡着的自己。
她看见自己在梦中躺在一棵花树下,那么宁静。从来没有哪次像梦中的自己这般松软地睡着。或许这就是她的真身,她的原型,而不是宫崎桑。张大全说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梦,这就是她的“元梦”。
当她醒来,微凉的夜风吹动窗帘,这里的窗帘再也不会有黑影出现,她能够把握此时此刻,不必念诵任何一句真言,或者惊声尖叫,恐惧似乎抽离了身体,现在她像松花一样毛茸茸的。不一会儿,异常的寂静让耳朵竖了起来,尖锐的啸声使松花都炸直了,桑,你在哪儿,救我。她听见马夫在虚空中高喊,可是醒来,只有秋虫的低鸣,寒冷已经爬进了它们的腹部,死亡像针一样戳穿了身体。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落地生根,如同院中的常青藤。
马夫问她,哪怕是在梦里,也请让我在那里。
如何让一个人存在于你的梦中,通过反复练习,把他的音容重构、提炼、封存,就像使葡萄发酵成为酒,那个值得你畅饮的人,是否可以通过这一切得到再现?
但并没有再现的可能,一切都逝去如疾风。宫崎桑已经不记得马夫长什么模样,除了他的那双眼睛,能够看出许多遥远的风景的眼睛,仿佛那棵花树就栽种在马夫的眼睛里面。
“希望连结了所有活着的人,活着的狗比死去的狮子强。因为活着的人知道他们将死,而死者则一无所知,他们得不到任何报偿;对他们的记忆已经消失,还有他们的爱、恨和嫉妒,此时也都一一消亡;他们在这阳光下所成就的一切事物中从此永远不再占有任何位置。”
传道书中所说的一切,在这里,都是虚空,也是捕风。每个人在年末的致祭中,都邀请了古老的亡魂,同赴这一场宴席。风把菜肴的香味悉数卷走,重新烹制的任何一道菜肴都不再拥有味道。最起码她尝过那种菜肴,味道消失于我们对鬼神的虔敬之中。
冥冥之中有无数的星辰,也有无数的幽光,互相追蹑着那些闪烁的人体,穿过他们,弥合他们,直到一切又都散佚于大地之中。
张大全说,不要因日头把我晒黑了,就轻看我。
他从大地上收获的不只是一身铜皮肤,还有走调的精神,从此无从走向东八区的时间,一天只分日出、日中、日落,还有黑夜,日出的时候他祈祷,日中则眠,日落的时候他往往诅咒。因为黑夜将一切属于光明的事物收容殆尽,而给出的却是虚假的光晕。
偶尔,宫崎桑会给张大全画像,她不知道自己何来功底,能够在纸张上尽情描摹,三两笔就把张大全勾勒得活灵活现,比他自身还要跳脱有劲,张大全把这张画像贴在床头,自己还在那颗南瓜似的脑袋后面加了个圈,因为他的父兄都有这个圈,可他不知道这个圈何所由来,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所有宗教的秘密都在这个圈上。偶尔,她也会画些抽象的事物,荷花在她的画布上总是一些漩涡,不断地绕向边界,又绕回来,在封闭的线条里,封闭着自己的出路。
你可知道他如何显圣?那个教授偷偷地问她。宫崎桑一言不发,只等他来宣讲张大全的种种灵验。
他就是挪亚,“世界在我的父兄面前败坏,地上满强暴。我的父兄观看世界,见是败坏了;凡有血气的人,在地上都败坏了行为。”“凡有血气的人,他的尽头已经来到我面前,因为地上满了他们的强暴,我要把他们和地一并毁灭。你要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分一间一间地造,里外抹上松香。”那个教授停顿了片刻,问她可知道什么是歌斐木,不等她回答,随即指了指院中的大樟树,那就是。
宫崎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准备拿这棵大樟树造方舟,也不知道上帝允诺的四十昼夜的洪水是否还会来到。那时,“水势在地上极其浩大,天下的高山都淹没了。”要想淹没大地和人心,只要花一点点钱,同样能够生灵涂炭,上帝真正的手段在于货币。
能够救赎我们的那个人即使来过,如今也不会再来,宫崎桑相信,即便是从那棵太阳升起的桑树上砍斫枝条用来取火,也不会指引这些迷失的人们回到家园中去,城市已经不是家园,每一间套房里面都已经准备好了悼词,就像关在笼中的珍珠鸟,最后风干在自己的笼中,没有人会收拾这些弱小的尸体,对上帝而言,人类有多弱小,尘归尘,土归土,尘土中抟造一个新的机体,给予新的命名,这就是另一个世代,即便那个时候,人类如同恐龙一样得到了研究。
宫崎桑并不向往这样一个世代,可是她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滑向核心,裂变的时刻聚集在每个人身上,长崎和广岛是每个人的心房和心室。张大全所预言的末日,就是预言的末日,每个人都将直面这一沸腾的时间,无所事事的众生恢复了事必躬亲,每个人料理自己的后事如同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喜事。
歌斐木就是那棵大樟树,可它只够做一个几尺见方的约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