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的发展会顺从哪条脉络前进,没有人知道,就像我们并不知道常青藤如何生长,只是从外观来看,它们向阳而生。常青藤院子里的人则是逆光而生。他们经常扎堆在阴影中,或站或坐,如同一组浮雕,几个时辰排列完好,等他们换一种排列方法时,你就会看到一组新的浮雕,一组自动完成的病毒序列,不断地完善自身的位置,直到中午的铃声响起,往食堂的路上,则又变成了一群无声的奴隶。
没有人会为张大全打抱不平,甚至连他自己也不会为那个失去土地的自己打抱不平,因为没有人再会失去土地,奥德修斯以“没有人”的异名逃过劫数,而张大全以“没有人”的异名逃过自己。
谁又知道什么是正常与异常的界线呢?西门医生说过,正常与异常的界线不会比院子外的那道门厚。门外面是正常世界,门里面则是交界,而每一颗头颅里面都是个异常世界。至于有多异常,谁都不知道,所以认识你自己,比认识别的东西都要艰难,因为这个自己总是先于其他事物而存在,他才是赫拉克利特所说的那条河流,永不能踏足两次的河流,“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宫崎桑不知道自身应该归还何处,仿佛这个人身是她借来的,而她已经忘了借自何人,她的一生几乎已经代入另一个人的一生。
“我见日光之下有一宗祸患重压在人身上,就是人蒙我的父兄赐他资财、丰富、尊荣,以致他心里所愿的一样都不缺,只是,我的父兄使他不能吃用,反有外人来吃用。这是虚空,也是祸患。”
张大全仍然大张旗鼓地对着幽灵们布道,这是虚空,也是祸患,谁能够通晓这些早已化为尘埃的言语,谁就能够从梦中醒来,从那扇铜兽小门中出去,回到现象界,现身说法,从虚空中捕获的一点灵光,足够维持正常秩序,终日隐藏我们的身份,保持尊严,不必因为各自的缺陷而丧失信心,我们能够暴露的除了身体,已经没有灵魂。
宫崎桑一边吃掉手中的药丸,一边又想起那座几乎焕然一新的教堂,神甫在他的忏悔室里抚摸她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肌肤深处,他细嫩的双手,得到了膏沐,深谙手脚轻重,甚至能够随时撩起一个冷淡的女子覆有寒灰的心房。何况她对色道毫不冷淡,在许久以前,她就认可色道即人道,一个人若是不好色,反而不人道。
她不知道马夫是如何下手的,那个时候的马夫做事永远干净利落,即便他的内心充满犹豫,他的手艺绝对没有怜悯。如同捏一个维纳斯的泥像,他会干净利落地扭掉维纳斯的双手,这跟罗丹没有关系,那双手绝非美到令人大惊失色,只是他觉得女人拥有一双好手常常坏事,她们根本不知道过犹不及,过犹不及难免让人始料不及。她在新闻中看见那个神甫时,根本不会想到这就是她所吮吸过的那个神甫,他的罪过就在于忏悔室里的情事。
亵渎上帝的不是这些忏悔室里的情事,而是没有情事。宫崎桑心想。即便是化身神甫的张大全,也完全知晓宗教无情事,反而要出事。他和女幽灵、小护士之间的和合,充满了仪式感,仿佛通过他,女幽灵恢复了肉身,小护士接通了耶和华。张大全说,她们是通过他的身体向上层拨号,答复只能以简单的拟声词来形容。因为充斥在这些拟声词中的都是丰富的含义,如果以拟声词来传递消息,美国大兵或者哥萨克们绝对无法破译,其中百转千回处几乎都成秘戏图考。
你知道六字真言吧,唵嘛呢叭咪吽,我们平常总是问人“干嘛”,或者“你呢”,真言就散布在这些日常用语中,习焉不察,所以能庇佑我们所习惯的存在。上天其实已经通过这六字真言传递了消息,人们要是经常念诵,就能够感应上天,天人交感就是通过这些拟声词来连同遥远的人们,在冥想中聚会。这是另外一个与张大全全然不同的教授说的,其实他没有一点风魔,他只是相信世上存在那么一种道理,上天已经安排好了,他把他的妻子种在果园里,给她戴上一个装有花洒的铝桶,用来接收上天的讯息。上天告诉他,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个内置接收器,于是,他就解剖了他的妻子。
等他吃了几年的药以后,就被送到这里和张大全一起,张大全让他皈依了基督,并且赐他使徒的身份,他就像约翰、马太一样,经常唱诵张大全的语录,“不要为明日自夸,因为一日要生何事,你尚且不能知道……石头重,沙土沉,愚妄人的恼怒,比这两样更重”。一个教授就这样成了一个农民的跟班,堂·吉诃德成了潘丘的马童,堂·吉诃德允诺给潘丘的一座小岛换成了这么一座常青藤小院,从此他们终日跑马在上帝的马场上,至于上帝和上天有什么区别,到底无甚紧要,谁会在意他们呢,宫崎桑心想,就连那些马夫处理掉的人们,他们获得的也只是几分钟的拟声而已,人们通过拟声很快就回答了一切,她看见一条新闻上说,一个刚当了一个星期的寡妇今天又穿上了婚纱,悲伤果然需要冲喜,所以一场大战以后要开放妓院。
“我儿,你要作智慧人,好叫我的心欢喜,使我可以回答那讥诮我的人。”宫崎桑翻到箴言上的这一句不免笑了,她不知道这是上帝有意指出她的过火之处,还是张大全的狡黠之处。
我的父兄知道谎言的用处,就像知道盐的用处。张大全说。当他知道你需要盐的时候,他会把你变成一根盐柱。
只要再住上一段日子,我想我也会变成一根盐柱。
宫崎桑并没有说出声来,可是她感觉到盐分已经开始在脚底积聚起来,慢慢地爬上了膝盖,海水已经涌进了她的骨盆,现在,她的乳房就像两座形将淹没的小岛,她的两只眼睛在头颅这座穹顶上闪烁明灭,却不知道“阴间和灭亡永不满足,人的眼目也是如此”。
张大全把她手中的圣经合上,你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梦。随即起身让出了藤椅,直等宫崎桑躺下来,体内的潮汐才渐渐过去。阳光轻抚着她的身体,像神甫细嫩的双手。
此时,幽灵们还不敢游出他们的阴影地带,翻过墙去就是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