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六七道铁门,随着钥匙的咔哒声,宫崎桑再次回到了这座长满常青藤的院子,张大全坐在院中的扶手椅上,见她到来,一眼就认出来了,赶紧起身向她问好,我和你爷爷曾经是战友,为了革命,最后落到这个地步……
在这座院子里面的其他人,数年来或者数十年来,渐渐地就成了幽灵,宫崎桑在自己成为幽灵之前,早已忘记自己身为何物?这是她第几次为妄想驱使,相信自己是那个叫作宫崎桑的人,当张大全跟她讲起一百年前的阴谋与友谊,三个日本兵就攻占了一座城池。
那个叫西门的主治医生,惜字如金,很少听他说话,他所要交代的事情都在便签条和药方上,其实药方上仅有的也就几种药丸和电击许可,只要你尝试过电击的滋味,以后你就会习惯在雷雨天上街,眼看闪电将一棵松树塞进炉膛,你会伸手取暖,在这自由的火焰里,黑暗是那么少,落在其上的雨水都化为蒸气,在树洞里盘伏着的一条白蛇已经香气四溢,只有吃掉它,你才能够恢复健康。这个声音使宫崎桑越来越着迷,缘于无形,便无踪影。
一个影子顺着水流而去,叫西门的主治医生并没有治好任何一个人,就像她的中学校长从来没有带出过一个凡人,他们要么成了屠夫,要么成了羔羊,可是生源依然不断,仿佛这是一个肉类批发市场,那些家长只是为了给他送货,子女就是便宜货。宫崎桑被送到他手上时,她的养父已经让她做成了女人,于是,她就做了校长的情人。直到她发现,她只是校长的某个情人,还有六班和三班的两个女生,一个长发披肩,学习优等,最后成了高级宾馆的常客;一个娇小迷人,从小就是个上海迷,最后从塔上跳下来时,像一枚小小的炮弹,落地却是枚哑弹,无声无息。每年,校长都会更新他的情人数目,像会计更新帐目,以便一切都落实在羔羊身上,黑压压的一群沉默的羔羊,足够一个校长受用一生,无数个影子顺着水流而去。
宫崎桑拖了一把椅子,跟张大全坐在一起,太阳明晃晃的,以前像刀子,很多人说起过刀子一样的太阳,因为那个被称作太阳的人,其实是把锋利的快刀,割了许多人头。现在,太阳惨白而忧郁,张大全说那是一枚人造鸡蛋,上了太多的色素,失了真。
我们的人生和太阳的关系太遥远了,只有遥远的事物和人才令人想念。宫崎桑有多想念马夫,就知道马夫此刻离他有多远。要是每天想念马夫越来越多,她就知道马夫肯定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没有一个人可以走这么远而不回来,如果一个人总是往前走,他就走出了边界,再也没有限定他的界线。
张大全说,有个神甫曾经跟他讲起阿基米德,给个支点就能撬起地球什么的,还说上帝没有把这个支点给阿基米德,那个时候的罗马已经不需要什么支点,因为崩溃早就在澡盆里发生了。那个神甫这么一说,张大全就领悟了,因为他知道上帝把那个支点给了他。他把衣服一撩,在他心脏的位置上,纹了一个十字架,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纹上去的,也没有人关心一个在心脏的位置上纹了十字架的农民到底在想些什么,自从他所有的土地全被征用,他的妻子爬上自家的屋顶把自己烧了个精光,世界就投入了轮盘,他赌的是这个世界已经滑出了正常,而他力图恢复的就是世界的精神。
没有人知道张大全为什么要撬开那座坟墓,那座被称作反基督徒的坟墓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宝贝,除了一个银质十字架项链,几乎找不到更值钱的东西,那本放在骨架上的《圣经》,属于天主教,译文简奥,张大全略一翻弄,风就吹走了《圣经》上的所有字符,张大全一口气就吸尽了那些字符,在那一刻,他领悟了上帝的旨意,上帝和耶稣是他的父兄,他是来救济愚顽,领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人们出苦海,因为众人皆苦,所以人海即苦海。
宫崎桑听张大全在院子里布道的时候,幽灵们都围在他身边,偏斜着脑袋似乎在呼吸他的那些喷溅的字符,“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这样看来,做事的人在他的劳碌上有什么益处呢?我见吾父叫世人劳苦,使他们在其中受经练。吾父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又将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她曾问过西门医生,一个连大字都不识的农民是如何能够背诵《圣经》的?西门医生只看了她一眼,暂时放下了他手头的药方,其实他开出来的药方只对自己有效。
造物主的用意深不可测。西门医生的回答并没有让她释怀,作为造物,我们如何揣测造物主的用意。但她从不相信什么造物主,这个世界上只有物主而已,那些造业的则被称作业主。
张大全在幽灵们中到底没什么势力,反而在护士们那里得到了拥护,她们给他最好的照顾,甚至联合起来帮他支付了医疗费用,使他成了一个原住民,护士们一有空就会找他忏悔,她们把他当成了神甫,一个因病得福的神甫,不论是谁前来忏悔,他都会给她们摩顶,就像那些拥有神通的和尚一样,他有他自己的一套法子,一边摩顶,一边为她们唱颂所罗门的雅歌,或者诗篇,“你们这上流人哪,你们将我的尊荣变为羞辱要到几时呢?你们喜爱虚妄、寻找虚假要到几时呢?你们要知道,我的兄长耶和华已经分别虔诚人归他自己。我求告我的兄长,他必听我。”
最让她觉得惊讶的是,张大全说,孙中山皈依基督徒,正是听从了他的布道,见证者就是她的祖父宫崎滔天。而宫崎滔天之所以是她的祖父,只因为那个时候的她正在妄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