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个任务,完事以后,你可以上来透口气。大丽花不知道这是谎言,还是抚慰。谎言有抚慰的功能,但谎言也有腐蚀的功能。马夫无法拒绝她,那个给他奇迹的女人在他房间留下的烟味最近又开始变得浓稠起来。
现实或者梦,如何划定它们的界限,又有多重要?人们不是在现实中迷失,就在梦中迷失。不论在现实中还是梦中,迷失的本质就是无所适从,却又能够很快适应这种“无所适从”的状态,这并不艰难,往往比你想象的要轻松。
马夫在夜里继续把那些铁马导向固定的马厩,真正的未来就是真正的谎言。他把机器已经架好,他已经看见对面的房间里扭曲的肉体,******一样互相缠绕,呻吟声穿过天花板,直到抵达巨大的接收盘中成为电波,向着夜空蔓延生长,每家每户的电视盒里终于可以看到一场盛宴,那个终日在演讲台上衣冠楚楚的男人,在里面已经赘肉横生。那个终日在直播间里楚楚动人的女子,依旧身如美玉。可是,马夫看见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另外一个,另外一个与他产生渊源的人,当她转向他的时候,她的面具脱落下来,她就是他的东家。
马夫跑得飞快,在空中的一个马夫在催促他赶快,从一条街穿过另一条街,从一层楼跃上另一层楼,有个声音在逼迫他,这是最后的洗礼,上帝已经举起了他的鞭子,尼采正在都灵的街头抱着马的脖子痛哭,“我苦难的兄弟啊……”,因为我无法救你,你就在这里。
挣扎在空中的马夫已经忘了自己正在跃入画面,自己的手仍在抓着一部相机,他挥动相机,拼命地砸着那颗优雅的头颅,骑在他臃肿的肚子上面。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他,他不是黑暗时代的一员。大丽花只是****着背对镜头,点起一根薄荷烟,仿佛马夫和那个男人是在另一组镜头里面,马夫每挥动一下,相机都在闪烁,他的拇指就按在快门上,那个男人的头像不断地进入特写阶段,慢慢地成了一团迸溅的烟火,开在每家每户的电视盒中。
我苦难的兄弟啊,马夫停手的时候,掩面而泣,他在那些“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当中是个最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自行毁灭的程序,你会看到红灯闪烁,在他的眼里。
大丽花披上一件浴袍,熄掉手上的那支烟,马夫竟然熟悉这股味道,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曾经有过的烟味,就是带点薄荷的血腥味儿,清凉而又油腻,撒旦一定常抽这种烟叶。
你是谁?马夫不知道是问她,还是问那些端坐电视机前的看客们。窗外的警报声还是细如蚊蚋,要等上几十分钟才会铃声大作,前戏永远太长,所以高潮短暂,回味尤长。
我是不是那个给你奇迹的女人?大丽花停顿了半秒,随即说道,不是。没有奇迹可言,奇迹不在任何女人的手上。
马夫从一具失去形状的身体上站起,黑暗立马又将他围困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黑暗的围困更没有边际。
可我知道那个给你奇迹的女人是谁?
当马夫走向门口的时候,大丽花似乎为了留住他才这么说,其实她早已知晓,一个类似浮尘的名字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宫崎桑。这个名字就在你背后的刺青上,你难道从来没有在镜子中看过自己的后背?
我摸到过,我以为那是一个伤疤。可现在知道,它确实是一个伤疤。而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已。
直到他消失在夜幕下,传递到大丽花耳边的仍然是一句“如果仅仅是个名字也是好的”,或者,如果仅仅是个伤疤也是好的。大丽花的眼泪如此轻弹,不断地落在梳妆台前,镜中的那个女人并没有落泪,这是一面不曾反映现实的镜子,而许多人以为这个晚上只是一出离奇的事故,并没有人在事故中失踪,因为失踪的反而是在电视机前相信这不是事故的那些人。
马夫不会再有去处,人们在猜测他的结局时,其实忘了要解决的不是参与者,而是看客。那些扩散出去的信息才构成了威胁,制造者在他制造的同时已经将自己作为造物贡献给了国家。
他的记忆正在慢慢地输入他的身体,他的身体由于各种各样的红蓝管线而显得柔软,从一棵梧桐跑向另一棵梧桐,他追逐着宫崎桑,宫崎桑说他的祖父是宫崎滔天,宫崎滔天帮助孙大炮闹革命,从此潦倒不成样子。宫崎桑抄给他看一首陈少白的诗,“英雄漂泊红颜老,同抱琵琶委秋草。赠尔琵琶作伴游,一拨十年常潦倒”,马夫听到了宫崎桑弹拨琴弦的声音,这些穿刺在他血管里的声音,像是悠长的叹息,使他的身体轻盈如花絮,风一吹就跟着跑,一蓬接一蓬地散落在各个角落,再也不能集结起来化作人形了。
大丽花的“工厂”成了真正的餐厅,每天照样有人引导那些铁马停靠到马厩里面去,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在意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有没有大丽花和马夫这样的人对这个世界丝毫没有影响,真正的影响只有单子。
人们在一则简短的新闻上读到一个女人在水中浮现,并不足以震动他们桌上的咖啡杯,一切可能性就是一切同一性。每一起死亡都是******,因为一杯的热度恰恰就是他们生命的热度,每天只要再斟上一杯热咖啡,生活就一直是热的,尽管冷空气包裹着杯子外面的世界,一个女人被打捞起来,推进烤箱的时候,万物就成熟了。
马夫在梦中仍然犹豫,即便在他的手里宫崎桑的小手并没有抽开,可是她的眼睛看向他的时候,马夫总觉得她在看他眼睛里更遥远的地方,也许在许多年前的某个场景中,她深深地滑向了那个深渊。以致他在宫崎桑的耳边不停地念着:宫崎桑,你可曾记得我?
可是一到夜里,人声就完全隐去,滑木也不再吱呀怪叫,眼前是克里姆林墙垛般的百年绿荫,月光向各处抛去麦穗般的黑影,月光是冻结的土地。直到他从梦中醒来,或许这是另一重梦境,他对着虚空高喊:“桑,你在哪儿,救我!”环绕他的枝叶和根茎已经使他成了一棵臃肿的树,在一张空白的床上,无辜的人们已经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