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望再次翻看那个教授的病历,不觉笑出声来,此人原名叫白专,文革以后,自行改名为白李,据他自己的解释,他是“李白的倒影”,某天读太白的梦游天姥吟天别中的“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有徐徐上升之感,忽然开悟,得见大自然之最高原则是为拟声,归为一字即是“唵”,衍为六字则是“唵嘛呢叭咪吽”,只是这套理论自从他跟随张大全背诵圣经以后,几乎藏诸肺腑,不再吐露。成天只是想着把院子里的大樟树如何做成一艘船,并且向他写了可行性方案,争取在洪水来临之前,把方舟造好。等到宫崎桑临盆以后,他们又成天忙活于玛利亚的初临,真正的弥赛亚将从玛利亚的口中得到消息,他们一群人整日盯着玛利亚的嘴巴,试图做第一个宣布弥赛亚的人,只是玛利亚如同普通婴儿一样,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会超出说话的周期,而在数个星期之内报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名字。白教授认为玛利亚开口说出的第一个字其实就是“唵”,天地的隐衷都在这一声之中。
张大全每日都要给玛利亚摩顶,如同给西瓜打催红素,要是能够缩短她的成熟周期,张大全愿意尝试他所能想到的各种方法,但宫崎桑除了让他给玛利亚摩顶,不会允许他做任何其他尝试。除此之外,西门望更是给他下了一道神圣的命令,允许他督造方舟,用院子里的那棵大樟树,给常青藤小院的居民们打造一艘可以逃生的飞船。即使洪水没有来,作为娱乐设施,方舟也是好的,幽灵们可以沉浸于他们就是上古以来得以存种的先民,而不是洪水之后那对葫芦兄妹挂在竹林间的肉块所成。
此后,西门望只对魔术师的作为充满兴趣,他知道女娲和上帝无非都是魔术师,因为他们善于解决“眼耳鼻舌声意”所不能成的事情,固有的感觉统治了现实,直到现实因为丧失了固有的感觉而陷于泥泞,真正的魔力无所不在,一撮泥土能够化身为人,一把豆子能够撒作士兵,这一切不在于自我的幻觉,而在于幻觉的共生。西门望仰赖他们共有的幻觉而能够屏退外在世界的侵入,就像人们说的,在这里只是一座空虚的荒原,并没有人栖居其上,只有幽灵昼夜彷徨。
在世人看来,只要被送往常青藤小院的人们,就跟送往烟囱的人们几乎毫无二致,他们从此都化为尘烟,偶尔造成雾霾,据说会影响生殖健康,在这古书上也是常有的事情,并没有给人们带来多大的恐慌,真正的未来实则茫无涯际,谁都在反抗这个“真正的未来”,以他们的麻木和无所作为,西门望厌倦了外在世界的轰然倒塌,没有人自他们固有的生活中崛起,仅仅为了一份小职员的工作也能肝脑涂地,终日为报表上的一个数据绞尽脑汁,每天互相问候的只有性事和人事。某天,他从电视中看见一辆柳州五菱从南桥冲了过去,南街对面的一棵梧桐瞬间化为金光璀璨的火柱,把方婷扑倒的那个男人也在火焰中化为修罗,人们已经认定这是一次恐怖袭击,只要给他们编造一个回民的身份,跟给那些持刀砍杀小孩的凶手编造一份精神病史,就能够满足所有的看客安心地在饭桌前享用他们的甜点和啤酒。直到方婷化身为宫崎桑时,西门望已经熟悉,他们遁入另一个世界的身份,就是曾经渴望而不可即的那个世界的绿卡。方婷酷爱宫崎骏是毋庸置疑的,她已经成了自己所钟爱的幽灵公主,而西门望却从未想过要成为自己所钟爱的那个漆园小吏。西门家族的事业并不是他的事业。能够承继西门家族血统的也不只是他一个人,他现在只要这座常青藤小院不关门打烊就万事大吉了。
宫崎桑说,他们误以为主的事业就是所有人的事业,“人心怀藏谋略,好像深水,惟明哲人才能汲引出来”,其实,当一个人毫无事业心之时,主的事业才是他的事业。我们是寄居在我们所构想的事业上面,终日无所事事。西门望不置可否,他经常答复她的一句话只有“造物主的用意深不可测”,然这次他多说了一句“所以我们不可造次”。宫崎桑想起那个被母亲灌下汽油烧成黑炭的孩子,真不知道造物主的用意何在,是为了让我们明白地狱已经浮出地面,还是我们无论如何造作对造物主来说都不起任何作用?他既不亲临,也不会逝去,永恒就是持造物主之隐秘以恒。
在这个春天之后寂静才会来到,那些陨落的星辰构成了今年的光谱,人们将会分辨起初的世界到底如何无中生有,成就我们的不就是自我意识?宇宙会超出自我意识么?当玛利亚从光滑的地板上爬过,就像史前生物一样留下了她的痕迹,她在每个角落都标明了这是她的领地,她要每个人都在她的哭声里领略什么是我主,你们归顺婴儿的时候,应该记得我主,张大全第一个匍匐在地,和玛利亚玩耍时,就知道常青藤小院原来就是座伊甸园,他们是最初的初民,现身这最末的世纪,在这个春天之后寂静如同地毯一般,要铺到天的尽头。玛利亚会说出那个名字,而那个名字的主人将引领万姓归于同宗。
一个盛大的夏日就在他们自以为是的台风天里降临,初具规模的方舟上升起了五星红旗,猎猎作响,张大全说,只有五星红旗才能够压得住台风天,不然,整座常青藤小院就要升天了。要是升天了,不就是天空之城。宫崎桑心想,敢情在天上的日子要比地上的日子快活,不然,人们怎么乐意称呼那些登真的人为神仙。尽管他们自己的生活都是登记在虚假上。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新鲜的只有真事。最让人惊异的是,白教授从收音机里听到,人们把这次台风命名为“玛利亚”,究竟是来自圣母,还是来自抹大拉,播音员是不可能精通这些细微的差别,只有白教授有他自己的想法,这是来自常青藤小院的玛利亚,近来,她一直在方舟里面玩水,所以海上就起了风。张大全极度认可白教授的先见之明,这是玛利亚无心之中所行的神迹,她制造了一场台风,因为只有常青藤小院没有遭到任何损失,一片瓦都没有掉,其他地方都在没膝的水中度日。
要知道,我们这个院子就是玛利亚的风暴眼。张大全看着西门望如是说道,四周的云团几乎成了拱门,跨过小院,数日之后才逐渐散去,退出了鱼眼,这一日,被他们视为玛利亚元年的头等大事。
愿众民的会环绕你;愿你从其上归于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