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望在成为医生之前,只想做一个船夫。自己造一条船可以远渡重洋,可是他的出身无法给他这么一个机会,或者可以说,他为了给他奶奶送终,不得远渡重洋。无边的大海只能留给镶边的家族。那个没落的族长是只居于网中央的蜘蛛。
家族成了西门望这辈子的边界,直到他奶奶过世,他就赌气留在了常青藤小院,这是西门家族的一份产业,也是老人家待过最长的一个地方。在世人眼里,如果说送你去西门,几乎是个晦气的事情。因为西门几乎只进不出,进去之后出来的也只是幽灵,据说这些幽灵在太阳底下根本没有影子,他们的影子塞在脚底,如同保暖鞋垫。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至于刍狗不刍狗,今人还知道什么,祭政一体的构想只是个空想,乌托邦以乌有乡为单位,乌有乡只以乌鸦为人口,所谓的不仁,就是不成。天地已经沦陷,上不知天,下不知地,上下失衡,天地翻覆,西门望只是往外望了一眼,这一眼不打紧,照样开他的方子和电击许可。造物主的用意深不可测,这在人类的测量学上无从验证。
“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所以道在溲溺亦不为过。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精神分裂为高原,精神和合为平地,西门望对门内的一切与门外的一切,几乎没有障碍,一切皆为掌故,从地理学上看心理学,只是山脉形势、河流走向,偶尔滑坡溃堤,无非年久失修,不成样子。平庸的日子怎会有魔鬼的迷魂汤好喝,魔鬼只关心个人,一个人顶所有人的那个——梅达杜斯,构成所有阴暗家族的起始者,总是和纣王一样深谙人世险恶而成了一个险恶的制造者。
西门望对魔鬼没有太大排斥,迷魂汤无非是狄奥尼索斯亲手酿造的葡萄酒,因为有个好年份,自然需要有副好胃口,它要开启我们的眼睛在肉体中目见颤栗与不安,禁欲亦是人子的出处,约翰缺失的一块短板,正好用来矫正玛利亚由来有自的圣洁。他和魔鬼一样拥有好心情,调理这些幽灵作为他们的伴侣,如同咖啡伴侣,每天往生活里加一两勺,总有一点浪花,尤其是张大全的布道最合他的心意,仿佛上帝把他的痴儿安排了错处,用来救济这些早已失去灵魂的人,坐上通往迦南的列车,只不过是运一堆尸骨肥沃各各他的山地而已。
可人们对邪恶了解多少,不论从帕维奇那里,还是霍夫曼那里,魔鬼有他自己隐秘的血统,不在众人的视线范围。周而复始的黑夜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的黑夜更浓厚了,夜晚的空气中有铁锈味儿,患空鼻症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误以为自己的鼻中隔已经切除,因此成了魔鬼的徒孙,杀人越货不过是栽赃嫁祸,他们知道促使他们有如此行径的是高于他们的一个存在。西门望每当面对他们的陈述时,总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给予他们如此行径的那个最高存在。
你们要在血海中得到复苏,因为世人早已不知血为何物。基督保持血的圣洁的方式和撒旦保持血的效用的方式并无差别。他们无非是理想主义与实用主义的分野,但不能以理想排斥实用。世界是个实用场,所以魔鬼横行。大抵魔鬼的迷魂汤和中国的孟婆汤属于同一种食材所烹制,自古以来,我们有两位赶得上撒旦的厨师就是伊尹和易牙,只是缺少记录,再也不能还原他们如何蛊惑世人的秘方?“治大国如烹小鲜”,小鲜或许是魔鬼经常寄居的地方,因此,西门望尤其喜欢吃螺蛳、贝壳,那些属于魔鬼的寄生虫,是否给他以神秘的体验,即便我们习得了魔鬼的经验,也要和汉尼拔一样保持优雅。
“天下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此中镜相,必有坏处,方见好处。老子所道几乎是面面俱到,惟独不能道如今,美恶互侵,善与不善相融,立法只为权贵者谋,定律只为尊显者用,“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也,为而弗志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以弗去”,圣人落在今日,大抵游居无定,落魄以行,因为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也就不会再失去了,无为与不言只是迫不得已,只有那些能够败坏人的意志的东西到底是成了,一个堕落的时代成于它所腐烂的事物。
西门望以他们变态的思想为线索,却无法窥视这个变态的领域是否构成一个完整的图景,张大全和那个教授如何沟通对上帝的认知,那些幽灵又如何拥有精神生活?有时,西门望察觉所有的护士还不如张大全一个人精明,他的灵魂虽然怪异,却是强大而无知的,所有的护士只有虫豸般的灵魂,如同铁屑为磁铁吸引,反而成了张大全的奴隶。西门望对此颇感兴趣,他深知奴性比神性更原始,见识一群人的奴性发作,比目睹一个人的神性显现更有隐秘的疗效。即便那个病人把他的小狗剥皮实草挂在他的办公室门前,他也毫不介意,甚至给这些病人弄了一个狗肉煲犒赏他们,他们心目中真正的神灵已经成了西门望,因为只有他有权减免药丸和电击许可,当西门望想电击张大全的时候,张大全总会顺从闪电的脉冲呼喊他的父兄,没有一次忘记他的父兄的名讳,“父啊,你为什么抛弃我”,仿佛那把电椅成了十字架,他在一次次受刑的启发下,更加虔诚地归顺我主,比任何一个修道士更有毅力,外面的世界丝毫没有动摇他在常青藤小院继续布道的信心,因为永恒通过濒临一个人而濒临所有人。
让西门望获得拯救的或许不是张大全,而是紧随其后而来的方婷,自称是宫崎桑,孙中山的革命战友宫崎滔天的孙女,而且还是她爷爷让孙中山皈依了天主,当这一切混合在常青藤小院时,西门望已经知道常青藤小院已经是口沸腾的药锅,他不过是魔鬼的一服药引,张大全、方婷这些配料不过是为了熬出一锅迷魂汤而终日在这里游荡,就像枸杞、党参在沸水中无目的地翻滚,一切只等火候到了,把他们重新倒向社会,魔鬼的力量就成了精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