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先生开始总是恳求罗伯特稍稍安静会,让他睡会儿觉,大小便不要在房间里,或者至少别订死窗户。后来他意识到罗伯特是无法沟通的,于是请求管理员换房间,管理员答应他换,但拖了两年多,还是没换成。久而久之,管理人员因为实现不了普希金先生的合理的愿望,由于内疚而产生了对普希金先生的怨愤之情。他们的逻辑很是可以理解,他们来这里工作,原本已是一种奉献,为什么被迫又产生了这种无能为力而又愧疚无奈的痛苦心境?罗伯特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于是一切的源头似乎就是这个精神健全的普希金先生。而周围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也对他不友好。普希金先生就仿佛处在城堡里的卡夫卡,总在无头苍蝇一样的寻找解决自己问题的途径,然而总是找不到那个他觉得能解决问题的人。
既然求告无门,身体衰弱的普希金先生只好和精神不正常的罗伯特老人在那间不到12平方米的、总是关着窗户的小房间里矛盾不断,经常大打出手。后来调查人员发现,普希金先生甚至在自己枕头底下藏了一把刀。然而这原本是可以被理解的,普希金先生打不过脑子有问题又身强力壮的罗伯特。
悲剧发生的那天,普希金先生被吵的一夜没睡,两个人又口角打架,最后以普希金先生一拳打在罗伯特眼睛上告终。罗伯特大呼眼睛被打掉了!眼睛被打掉了。普希金先生立刻自己报了警,因为他在慌乱中,仿佛听到老人院有人报警(事实上他自己是唯一报警的人)。当时他觉得自己打得并不重,而且罗伯特的一只眼睛原本就有眼疾失明了,这原本不应该是一个多么严重的事情。
这些普希金先生说的事情,我和调查员多次走访那个老人院,大部分都得到了证实。但是,在那个艰难的生存环境里,大家都对普希金先生怀有幸灾乐祸的心情,因此说话的口气总是对普希金先生不利的。想起来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普希金先生是移民,因为他受过良好教育,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在过去的两年里,普希金先生总是要求换房间,而大家都知道罗伯特是个糟糕的室友,人人都因此害怕会把这个大怪物扔给自己,讨厌惹出这个麻烦的普希金先生。
警察到了后,把两个人都带走了。普希金先生身上有伤痕,罗伯特的一只眼球被打爆了,刚好是原本就失明的那一只。我和丽莎去了检察官办公室好多次,试图说服他在普希金先生所处的环境里,发生的事情是一场悲剧,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地区检察官一直态度很好,给了我们很大的希望。我也常常去看普希金先生,陪他说话,安抚他。他是个和Larry一样的穷人,而且在美国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谁会来保释他?因此这样一个60岁出头的患有严重心脏病的老人,就在没有被起诉的情况下被关在监狱里,一关就是半年多。开始他被关在detention center,后来时间长乐了,就被转移到Rikers Island监狱。那里犯人多,医疗条件差。他几次通过我们在Rikers Island的社工给我传消息,说拿不到治高血压的药,已经好久没吃药了,身体很差。我也一遍遍打电话给Rikers Island的监狱管理人员,和他们说问题的严重性。
大陪审团起诉(grand jury indictment)前两天,他被从Rikers Island转到法庭监狱,我去看他。他非常高兴,先是给我展示了他的新衣服和新裤子,其实就是一件白衬衫,和卡其布裤子,说是我们在Rikers Isand的护工专门为他出庭准备的。他还给我看一件叠好的西装,说后天要穿上。和我说后来拿到了药,非常感激我,现在身体好多了。还给我看最近在看的书,是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的传记。
我说,我记得辛波斯卡的一句诗,“他们两人都相信/是一股突发的热情让他俩交会”,普希金先生就高兴的用波兰语接下去,“这样的笃定是美丽的/但变化无常更是美丽/既然从未见过面/所以他们确定/彼此并无任何瓜葛”。他用波兰文说一句,给我翻成英文一句。
他说,这本书是他让他女儿寄来的,女儿还给他寄了好几本书。说丽莎帮他和他女儿取得了联系,还说他在波兰的朋友会帮他安排女儿来美国,这样等他出狱了,就可以和女儿生活在一起,再也不用回到那个老人院了……丽莎和他说,地区检察官很同情他,说不会以很重的罪名起诉,应该只有半年到一年的刑期,而他已经坐了大半年监狱了,可以抵消大部分或者全部。那样的话,他很快就可以和女儿团聚了。说这些的时候,普希金先生两眼放光,对未来怀着无比的憧憬,高兴得像个孩子,嘴唇不停的颤抖,花白的胡子就像毛茸茸的小动物在动个不停。
谁知道,在两天后的grand jury indictment上,地区检察官以最重的罪名故意重伤害罪起诉普希金先生。他在法庭上完全利用了丽莎和他叙述的事实,但是完全从恶意的方面说,只说普希金先生的行为和故意,渲染被害人的可怜,一字不提他们的过往矛盾,也一字不提老人院给普希金先生创造的地狱般的生活环境。听这些的时候,我气得浑身发抖。丽莎却很平静,似乎已经预料到这种结果。普希金先生被地区检察官叫上证人席,接受他尖刻的毫不留情的质询。平时少言寡语反应缓慢的普希金先生急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完全忘了我和丽莎反复叮嘱他的应答技巧。在大陪审团一致同意以故意重伤害罪起诉后,我看见丽莎的眼睛里也含着泪水。
我不敢面对普希金先生,不敢想象他的绝望和痛苦。大陪审团起诉结束后,凯蒂说有事请找我,我就走了,甚至没有勇气去安慰普希金先生,丽莎一个人去了。第二天是周末,隔天上班以后,丽莎和我说,普希金先生情绪很差,一直在问我去了哪里,说害怕见不到我了。说担心自己会死在监狱里,再也见不到我还有他的女儿。
那一周,普希金先生就被送回了Rikers Island,而我也再也没有见过他。2013年,我最后一次和丽莎联系,战战兢兢的问起普希金先生的近况。丽莎说,虽然以故意伤害罪起诉,但最后她争取到了很多减罪情节,加上普希金先生身体很差,最后只判了3年监禁,在判决日之前他已经坐了2年多监狱,因此只又监禁了不到四个月就释放了。但是他的女儿始终没有来,而且他的身体也在这三年里遭到了极大的破坏,他也只能回到那个老人院。
尽管这样,我从没有自责过,我想丽莎也没有。我也并不恨那个地区检察官。我、丽莎、地区检察官,都只是这个制度下的机器部件。我们必须尽最大努力、在这个制度允许的范围内做一切可能的事情,从而使这个机器能以最大的效率运转、保证最大程度的公平。地区检察官确实利用了我们,但是是在制度允许的范围内。我们被利用了,但我们的初衷也是为了争取制度下给与的最大权利。当然,前提是,这个社会有足够的资源,使得每个机器部件都状态良好,并且上了充足的油,同时机器运行的程序被非常精致的论证、设计过。显然,不是每个社会都适合这样的机器,如果不能保证每个部件都状态良好,比如检控双方一方部件精良、一方乱七八糟,或者机器程序本身是混乱的,那么这个机器越强大,对社会来说就越会成为灾难。
Arraignment法庭紧挨着法院后门,法院后门的外面,就是一个很大的篮球场。偶尔休息的时候,我常常站在后门口,看着篮球场上的一切。由于靠近混乱而租金便宜的中国城,篮球场上通常总是中国老人在下棋、打牌,还有黑人孩子打篮球。入冬以后,晚上的时候,天气寒冷,薄薄的雪覆盖了篮球场,有的时候我还能看见黑人孩子在打篮球。不管法庭里如何气氛诡异,我的心里怎么烦躁,走出大门,看着篮球场上的雪和淡黄色的路灯,还有打球的少年,想着他们打完球,就可以回到温暖的家里,总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已经超越了疯狂崇拜Michael时候的境界。读了那么多年法律和公共政策,什么social justice、司法体制、两党之争、社会理想,都已经变成了一堆让人麻木的词汇。我记得以前还在哈佛做政治学博士后的刘瑜说,有人说你整天写儿女情长,不关心国家大事,刘瑜回答他,我就是以关心国家大事为生的,能业余儿女情长一下吗?
Michael关注的那些问题,不管是他作为演员时候饰演的DA,还是他作为业余极端保守派政治评论家,是这个社会形而上的问题。他从没有贫穷过、从没有被社会嫌弃、抛弃过。进行那样的思考,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工作。然而并不是每个知识分子,都曾被命运抛弃为弱者,体会凄惶无助的感觉,以及作为弱者中的一员,愤然发声的机会。理性是有局限的,而同感心以及爱是超越这些局限的,因为它不想达成什么目的,只在乎心灵能探索到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