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走在路上,常顾才发现这条通向人类聚居之地的道路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简单。
地图上,空中城与地热发电站看似距离不远,但那只是平面,常顾一路走来,平原丘陵河流山川,一一见过,不是所有地方都可以直接走过去,绕道之处多得是。
在这长达八个月的旅程中,常顾把一半时间花在了克制自己一枪打死引路人的欲望上。
这欲望始于一次围炉夜话。
醒来之后的第三天夜里,常顾点燃炉子代替引路人烧水做饭,等水开的功夫百无聊赖地抬头望着天空,盯着月亮看了片刻之后忽然问引路人:“你那天问我……‘对昨天晚上的事记得多少’?”
引路人像旅游手册里摆拍广告的人一样无聊地玩着沙子,控制着它们变成种种形状,做出种种动作,闻言顺口应声:“是啊,我问了。”
常顾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指着中天的月亮:“但是为什么……月亮却告诉我,你绑架我根本不是‘昨天’的事?”
那个正在洗刷的碗!那个明显用过的锅!那句“昨天晚上”!引路人故意误导他!
那是“昨天”才有鬼了!
探索地下城的那天是下弦月!但现在半空中挂着的是什么?满月!难道这三个夜晚地球是倒着转的、月亮也是加快了速度倒着走的吗?!
他至少已经昏迷了二十天!
常顾气得快要炸了。
引路人为什么要隐瞒这“二十天”?她用这段时间做了什么?她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他昏迷了二十天?
引路人一脸淡定,甚至还微微笑着:“哦——我只说你记得昨天多少,没说绑架是昨天的事啊。”
常顾:“……”
其实一定要说的话,常顾对引路人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这二十天的功夫她或许是独自查探了地下城——对,就那么把昏迷中的他丢在一旁,自己跑去探险了,很好,可以理解,这没问题……也有可能她是去找她原本的目的地了,那个“异像之地”,这也没问题。
但最让他无法忍受的那种可能性是:引路人去了空中城,搜检了他的宿营地,他的家……他的过去。
上弦调好了时间的钟表,夹在上面的字条,压在床铺下面的一本本书,还有唯一那颗留下的子弹。
——这跟偷偷摸摸把他扒光了有什么区别?
但引路人每次提到这个话题都顾左右而言他,拒绝承认她窥探了常顾的隐私,也绝口不提自己到底去找了什么,对于“把我丢给异兽”的指责也矢口否认:“我可是个很负责任的人——我在你周围点了一圈火呢。”
……图什么?让异兽等几分钟吃口热饭吗?!
总而言之,常顾用尽了一辈子的自制力,才没对引路人的脑门开一枪。
终于,这旅程要结束了。
属于人类聚居之处的嘈杂声传入了常顾的耳朵,常顾木然而立,心想:总算解脱了。
越是向前走,常顾听到的声音就越大,越多,那声音嘈杂纷乱而又生机勃勃,有些人在高声喊叫,有些在大笑,有些在争吵,还有一些他从未听见过的像是某种机械的声音,这些声音重叠在一起形成巨浪,接连砸进常顾的耳朵里。
他揉了揉耳朵。
出乎意料,两千余人发出的声音竟然是这么……震撼。
引路人没察觉(或者是不在乎)他的不适,走得兴高采烈的:“等到了营地你先别乱走,我得去找人聊聊才能决定你的归属。”
“……归属?”
引路人没理他,她身手矫捷地爬上一道矮墙,常顾紧随其后。
息壤,末日之中人类群聚求存而建成的营地,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常顾久久不语。
引路人见他沉默,笑问:“怎么?看呆了?”
……要这么说也没错。
常顾哼了一声:“比我想的简陋。”
这是客气话,营地可不只是“比他想的简陋”。
因为发电站的存在,这附近曾经形成过城镇,常顾本以为营地是城镇旧址改建而成,万万没想到他们在野地里从无到有新建了一切,固然这种精神十分可敬,但这也不能掩盖房屋建筑的粗糙,他眯着眼睛细看,觉得有些建筑甚至有点摇摇欲坠的迹象。
乍见息壤,远没有他第一次看到河流、看到沃土、看到郁郁葱葱的植被时那么震撼。
……声音另说。
营地有类似大门的东西,基本结构就是两座土墩,每个墩上各站了一个百无聊赖的人,见引路人走近,就对她挥手打起了招呼。
“新人?”左手边那个人上下打量常顾,“只有一个?”
另外那人讶异得很:“这得是有什么异能啊……超级无敌强运吗?”
常顾不解,刚想问这是什么意思,就被引路人一把扯走。
“别搭理他们。”引路人边走边说,“搭理了他们,你一整天都别想离开门口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孤独寂寞,想找人聊天。”
常顾心说他孤独寂寞许多年,可也没觉得有多想跟引路人多聊聊天。
“待这儿别动。”引路人把他扯到一座三层高的建筑下,自己上了楼,常顾无奈,叹口气,原地坐了下来。
这周围人不多,常顾听到的声音都来自更远的营地深处,他四下打量,发现门口墩子周边二百米内竟然只有这座孤零零的楼,向西望去,能看到几排乱七八糟的房子,夹着一条坑坑洼洼的“街道”。
常顾忽然明白过来引路人一路“玩沙子”到底是在做什么了——她在设计息壤营地,或者说,她在做改造计划。
……一边设计改造这个破破烂烂的营地,一边对他吹嘘息壤有多好,她脸皮怎么能这么厚啊?
他背对着那条街道,深觉悔不当初,感到自己上了好大一个当。
街道方向突然爆出几声喊叫,常顾被这些声音震得两耳隐隐作痛,他苦着脸,捂紧了耳朵,探头去看罪魁祸首是谁。
街道上多出了一群少年,在一片兽皮衣或者黑色、褐色、灰色的帆布外套里面,一个身影格外扎眼。
那是个穿着荧光黄色长T恤衫的女孩,她高举着双手,正迎着太阳光端详手里的一片织物,遥遥看去,似乎是一块铺满了花纹的印花布。
但它不是吸引常顾视线的主力。
女孩穿的长T恤上印着一个花里胡哨的巨大骷髅头,太阳光照在装饰用的亮片上面,反射出闪烁的光来。
常顾僵硬地低下了头。
……本来只有耳朵痛,现在眼睛也有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