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大酒店便在南门外,从酒店出来,开车上了环城路,向西到西南城角再转一圈到太白路上,之后一路向南便可直达山脚下。两人各自开车一路随车流向南而去。好在是中午时分,车辆并不见多,但也非随心所欲能够风驰电掣般开车的。
凤城的道路本是十分规整,大街小巷几乎都是正正的方向,所以凤城本地人几无不识路或迷路之忧。想想别的城市那密如蛛网、错综复杂的道路网,凤城人也是该骄傲的了。不过这其中也是有例外,如这太白路。开车的或许不易察觉,但摊开地图却是明摆的事。这太白路也是凤城一条主干道,西南东北向,横穿高新区。往东北能到城墙脚下,往西南连接着国道,中间南二环横贯东西。这条国道一直通往秦岭,穿过秦岭便进入了四川境内。
凤城有钱人多偏好在山脚下置业,虽说近些年塔城区南湖那片开发得风生水起,却也只是近些年的事。早些时,多数人仍是选在山脚下置别墅,作为休闲避暑地。逢了过节或是周末,往山里去的车辆多选这条国道,那时节堵车闹心的事便很稀松平常了。近几年,凤城普通百姓购车数量剧增,周末携家带口去山里玩成了惯例。早上开车去,游山玩水,亲近大自然,饿了就近找个餐馆便能吃顿好的,顺带着去农家乐摘果子、挑野菜,体验一把田园之乐。晚上还可在山上宿营,不方便的大可当天下午五六点了开车返程,来去也便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南山一带的几大峪口瀑布流水、绿树古刹皆成风景,于是便成了凤城人的后花园,连带着当地的农家乐活跃起来。
正午的太阳燥热,大开的车窗里风呼啸而过,热气便也没了威力。前方灰蓝色的山峦遥遥可见,蓝天上絮絮地泊着几片薄云,阳光亮的耀眼。两辆车紧紧相随,一前一后较着劲儿。越往南,视野越开阔,高楼大厦逐渐被两三层的民房替代,成片的农田映入眼帘。山色愈加清晰,路上车辆也渐少。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陆子宏冲宇坤递了个加速的眼色,绿灯一亮,他的车便先驶了出去。宇坤应了他的挑战,加速追上。一路两人你追我赶,车辆飞驰,风声烈烈,心情跟着澎湃起来,竟似找到了年轻时那豪气冲天的感觉。
到了山脚下,两人将车停在一处餐馆门前的空地上。陆子宏先下得车来,手臂搭在车门上四处张望。店里的服务员离得近,以为两人要入店进餐,马上迎上来。陆子宏招呼他到近前,跟对方低语了两句。宇坤正要过去,子宏向他摆摆手,朝山上的方向指了指,他便转身向外走。
太阳已经转过正头顶,却仍是晒得人快要冒汗。两人将身上的西装脱下来,沿着盘山公路向山上去。两旁山势陡峭,野枣灌木丛生,偶有一处山石悬在头顶,晕晕乎便要随时落下来。右侧是一条山涧,溪水顺着山势雀跃着直奔而下,水声淙淙,甚是悦耳。时有车辆从伸向公路上方的岩石背后冒出来,打个对照,拐个弯,再回头去便不见了踪影。上山下山便这一条路,为了提防前后车辆,两人贴着右侧栏杆缓缓前行。
越往上去,山势越陡,盘山路弯弯曲曲,如九曲回肠看得人心惊。两岸山峰耸立,危石嶙峋,绿树成荫,清脆的鸟鸣时有可闻,阵阵山风吹得人心旷神怡。到了半山腰时,宇坤提议歇口气。子宏看他,他已是脸色绯红,汗涔涔一脸。
子宏扶着栏杆向下望去,那条山涧掩映在绿树从中,阳光下闪着明晃晃的水光。他回过头,宇坤正用纸巾抹额头的汗。
“还继续?”他故意问。
“走啊,继续!”宇坤回应,“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奉陪到底!”子宏笑他,宇坤倒是不在意,低头一笑,摇了摇头。
又往上走了一段,一旁的山坡上斜叉里伸出来一条小径。那显然是人为踩出来的,不过是些偷懒之人选择的捷径而已。子宏先看到,宇坤随后一眼扫见,两眼放光。
“这里,这么样?”子宏说。
宇坤一个愣怔,迟疑了片刻,“走,我还真怕待会下不了山了。”说着,他攀住一棵树,抢先一步。子宏拍了拍他的背,紧随其后。
山坡上尽是碗口粗的小树,树底下杂草荆棘遍布,这捷径并不好走。加之土坡土质疏松,一个不留神脚底一滑便会哧溜掉回原地,两人不得不相互扶持,你拉我拽,终于爬到了山顶。说是山顶,不过是另一个山头罢了。好在这处山头地势平坦,似一座天然大平台,周围还有数个山头与其遥遥相望。程宇坤喘着气,靠在了一棵树上,好一会缓过气来。
“不行,还真是老了。这才多高的山,便累成这模样。你呢,看着跟没事儿一样。”
子宏气定神闲,两手叉腰四处看了看,对宇坤不服气的口气不屑一顾。另一个山头上有座三面大佛,通往大佛的石阶上人头攒动。往山下望去,那条山涧隐隐可见。再往北,往远了看,便是城郊鳞次栉比的楼群了。
“哎,宇坤,你过来,看这儿!”子宏招呼着,宇坤凑上来,子宏指着远处一片绿荫,“听到没?水声,瀑布!”
宇坤侧耳聆听,是瀑布没错,哗哗倾泻而下的水声如交响乐,振奋人耳。
“咱们刚才要是从公路上过去,没准就能到瀑布那儿了!”子宏给自己点了支烟,又给宇坤递了一根,准备打火。一阵山风袭来,火苗几被扑灭,两人忙圈手挡住。
宇坤顺着子宏所指望过去,并未领略到瀑布分毫身姿,倒是那水声又一次跃入耳际。山风拂面而过,眺望远处的村庄农田,还有那以洪水泛滥之势不断向山脚下蔓延的城市群景,他心中忽然无限感慨。
“宇坤,你还记得咱们大学前,一起到各峪口修大坝、修水库的情景么?”他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思绪也飘忽起来。“那时真叫热火朝天,还是年轻那,天不怕地不怕,就一股子劲儿,憋着,打哪儿到哪儿,没那么多想法和心思。也不计较,好像天底下便没什么好计较的。现在呢,脑子整天都是满的,完全没丁点空当!”
子宏猛吸了一口烟,晃晃悠悠地说:“你不也说年轻么,年轻么,没见识、没阅历,自然没有那么些欲念诉求。跟白纸有何区别?这一年年走过来,想法多了,白纸也有了内容,这就是价值,是意义。人活在世,不就这样?”
宇坤长出了一口气,弹掉了一撮烟灰。“这些年,我还真是很少爬山了。没回凤城前是这样,回来这两年也没变。一天里忙着,有时真不知道忙了什么名堂。你是不一样了,过得该不错吧?”
子宏往地上看一眼,又看他一眼,笑了,“托你的福,确实不错,很好。”
宇坤看着他的眼睛,顿悟他的言外之意,笑着别过头。“惜妍是个好女人,有你在身边,挺好。”
子宏瞥了他一眼,“你呢?没见你提你家那位啊!”
“我们很多年没在一起了!”
沉默,只闻山风在林间穿过。
“离了?”意外,绝对的意外。子宏感觉血液上涌,头瞬间有点木了。“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也或许,这就叫有缘无分吧。”宇坤神色悲凉,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来回踩灭。
子宏了然,心潮翻涌,让他不吐不快。“因为惜妍?”
“没,是我,是我为她付出太少了。”宇坤说,“不够爱她,不够疼她,不够重视她,不理解她,让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这些年,吃苦受累。”
子宏听到一阵唏嘘,转头看时,宇坤眼圈泛红,眼角泪光隐隐。他迟疑片刻,过去扶住老伙计的肩膀,稳住了他。
“灵馨早晚会知道,你该去找她,没有过不去的坎,说不通的话。”他看着宇坤,心潮起伏难平,另一只空着的手抖了抖。
宇坤收敛了情绪,转头朝他胸前给了一拳,“没事,都这些年了,没准哪天她会给我机会。倒是你,还有惜妍,当年最对不住的人便是她。”
“嗨。”子宏转头笑了,“都过去了。你不会还惦记她吧?”
“你这说的什么话!”宇坤假装生气,“我是那么没谱的人么?你若仍这么想,我真不能把你当兄弟了!我和惜妍相爱过是事实,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年轻么,初恋,要说爱得轰轰烈烈倒不至于,刻骨铭心该是有的。你们离开那两年,想忘掉那段感情确实很痛苦。说真心话,忘是忘不掉了,但可以沉淀下来。经了这些年,现在我对惜妍那份感情便是如此,沉淀了,偶尔想起,很美好,却不至于再沉迷。”
子宏看他,佩服之余也有一份感激。“那,灵馨呢?”
宇坤眉峰蹙起,转而一笑,“我们还没离呢,老夫老妻呗。虽说这些年没在一起,感情基础还是有的。再培养培养该没问题,就等她给我个机会了。感情这东西,从无到有,从有到无,都是人为的。事在人为,就这样。”
“那就祝你得偿所愿,马到成功!”子宏在宇坤肩头重拍了一下,两人相视一笑。
回首过去,弹指一挥间,白马过隙。子宏说他在外地多年,经常梦到自己站在南山顶上,看着凤城上空风云变幻。当他们回望历史,仿佛自己就化作了南山上的一块顽石,数千年屹立山顶,任风吹雨打岿然不动,凝望着凤城,见证着她的每一次蜕变。他们用前脚与后脚间的距离,丈量着青丝到白发的变迁。而今,他们老了,南山依然是南山,山脚下的风景换了一茬接一茬,云卷云舒,日落月升,星辰轮转,城破城立,人聚人散,不变的是人情冷暖、时光荏苒,变了的是风景与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