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春暖花开。路旁的树新芽转成了嫩叶,鹅黄成了嫩绿,一夜间花开满树。早上开车去公司,沿途有段路两旁樱花树成排,车疾驰而过瞬间他瞥见那蔚为壮观的云霞,不觉间放慢了车速。一阵暖风跃窗而入,微醺的阑珊的阳光淡淡然地洒落窗边,路旁樱花如雨,纷纷盈盈随风而落。再来一阵风,点点花瓣悠悠而起,飘飘地落在他的前窗玻璃上,挡着视线。又是落花时节!程宇坤不觉皱眉,心事被恼人的春风撩起,惆怅尽惘然。
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车辆停下来。窗外,路边的高楼顶上一片云微微斜着,他眯着眼睛望去,那云却变了样,慢慢竟化成了一张孩子的脸,吃吃笑着看他。程宇坤不自觉地嘴角轻扬,待人行道边上路牌的嘀嘀声持续响起,他方回过神来,不禁自嘲一笑。
在公司,上午多时便是忙碌。快九点多时,助理韩茵来找他。他正埋头翻阅文件,韩茵应声而入,有条不紊地递给他数份需要签字的文件。程宇坤不假思索,提笔签字。
韩茵提醒他:“您不看看?”
程宇坤头也未抬,笑道:“不是有你么?你做事,我放心!”
“谢谢您的信任,不过有些事还是您自己出面更合适。”
程宇坤不明所以,抬头靠在椅背上,“这两天有人找我?”
韩茵如实相告:“前几日您出差,有位自称商报实习记者的女孩想找您做专访,姓程。”
“哦。”程宇坤舒了口气,“那你应了?”
韩茵笑着摇摇头,“没有,不过奇怪的是,她看着不像记者,倒更像是专程来找人的。”
“找谁?你刚才说她姓什么?”
“姓程,找您,我觉着。”宇坤愣怔地看她,神色惊讶。
韩茵如坠雾里,皱了皱眉。
惊讶迅速转变为挡不住的窃喜,程宇坤一阵激动,心底的涟漪泛出了水花。
可是怎么会?她说过不会见他的,怎可能容许孩子自己来找他?是思诺自己的意思?不会,这些年来不曾见过他,该恼恨他才对,还如何指望孩子亲自找他?但是……一连串的问题纷涌而出,程宇坤脑子里闹腾腾的混沌一片。静下来几秒,他安慰自己:胡思乱想而以,倘若思诺当真来找他,无论结果如何,他必当坦诚相对。这么想了思绪便清晰了,他抚额沉思片刻,向韩茵问:“过两天市政府不是有个民企负责人座谈会么?你帮我安排一下。”
话题转得太快,韩茵顿了一秒反应过来:“后天上午十点,市中心的永宁大酒店。可是……”她想了想,“这样的会议,您以前是能推便推的。”
程宇坤摆摆手,“这次不同,必须去的。”
“这样,”韩茵稍加思索,回他道:“稍后我把相关资料发给您。”
宇坤点点头,韩茵便转身出去了。看着她的背影,适才平复的心情又起波澜。对韩茵的工作,他一直赞许有加。这个女孩平日里话不多,但做事稳重利落,心思细腻,往往他心里所想没待说出口,她便领悟到了,可说是他的得力助手。宇坤想着,正是大好年华呢!这样的孩子。思诺该是这样了吧?还有那个姓程的女孩,会是她么?想着时,一回头看到桌上的照片。
那是思诺百天时的一张黑白照,胖胖的小脸,浓密乌黑的小短发,漆黑的眸子里满满的笑意快要溢出来,两只肉嘟嘟的小手向前张开,似乎在向人要抱抱。那短发是他亲自理的,那小手上腕上的银镯子是他母亲留下的。本来一只,是送给灵馨的。后来有了思诺,灵馨硬是找人将那只镯子打成了两只,给了孩子。
那天是他和灵馨一块带着思诺去拍照的。拍照时,她哭呀闹呀,总不能坐好。她在一旁连哄带骗不得效,最后简直要火冒三丈。他记得是自己拿着拨浪鼓站在前面,逗思诺,吹口哨,唱儿歌,扮鬼脸,直到她破涕为笑。
那时是快开春了吧,农历年前,天还大冷着。思诺穿着大棉袄,圆滚滚得快要抱不住。他骑着自行车,灵馨抱着思诺坐在后座,她用围巾将孩子裹得严严实实,一路还用脸紧紧贴着,怕她着风、怕她冻着。他迎着寒风蹬车,有一段上坡路,她执意要下车,他不应,硬生生地使了浑身解数,蹬了上去。下车的时候,她看他的那一眼里,爱意浓浓。那个时候,她该是爱着他的呀!爱他们的骨肉,爱他们那个小家!可是后来呢,为什么?
为什么?程宇坤问自己,答案似乎便在眼前,可又不那么真实,若隐若现,他不确定。
韩茵很快便将会议相关资料一并媒体报导发了过来,会议议题、邀请对象、与会官员,程宇坤一一掠过,多数都是凤城各行业耳熟能详的龙头企业,掐指细算,也没几个叫不出名的。但这个会议还是要去的,关乎盛达下一步的发展大略,与相关行业代表人物接触一下,有必要。虽说他是土生土长的凤城人,但盛达在凤城立足脚跟也不过近一两年的事。平日他甚少在政府出头组织的这些场面中抛头露面,而该有的走动他还是一如既往维持着。他是商人,生意场上的人,多个朋友,多点关系总是必需的,尽管大家有可能未必深交。
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可这君子也分场合的。生意场上君子不可谓不多,多时也不过泛泛之交,往深了去便是数得清的那几个了。小人也时有,小心提防便是。防不胜防时,也只能顺势而为,迎难而上。至于官场上,他是不太愿意去沾染一二的。这大染缸里浸着上下数千年的官场经,走得近了难保不上点色。所以能避则避,实在避不过、逃不开的,也便只能硬着头皮上。自然,也有自己主动找上门的时候,迫于无奈,心不甘情不愿也没奈何。该客气的仍需客气,逢迎的仍需逢迎,只要不触动他的原则。所谓原则,大抵便是不触犯法律、行业规则,往清高了说,便是保守心底那点澄明和良心罢了。
眼睛扫过那长长的一串名单,陆子宏三个字赫然截住他的视线。宏泰公司总经理,程宇坤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名头,头仿佛被一计闷棍重击了一下,一时间有点蒙。待回过神来,他又确认了一遍,自己笑了。原以为只有自己恋故乡,那家伙也不例外了。真是冥冥天注定,这会议,去定了。
那天宇坤自己开车去了永宁大酒店,就在大南门外。两座连体大楼,一高一矮,在南门外颇为显眼。将车开到地下车库,乘电梯上来,离会议开始约莫还有十分钟的时间。他便四处走走,看到熟识的人顺道打声招呼,寒暄几句。百无聊赖时,他躲到角落里,得空隔着玻璃放空。对面便是护城河,沿岸的绿树葱茏葳蕤,一曲清流绕着城墙蜿蜒铺开。城墙上挂着的红灯笼在风中晃荡,偶有人影在城墙上走动。这就是他的家乡了,心底爱有多重,心便有多痛。
思绪正在放空中,周围突然嘈杂起来。他转身朝门口望去,陆子宏走了进来。十多年未见,第一眼他仍是认出他来。那个大学期间睡在他对铺,能和他彻夜闲聊不觉困,球场上挥汗如雨并肩作战的陆子宏,他仍是飒爽挺拔,站在那里气场足有两米八。只是,他心底笑了一下,脸上的褶子还是出卖了他。宇坤突然想笑,转头看到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也一样的了,额上的纹路同样清晰的可怕。
上去打招呼了?还是算了。宇坤心里盘算着,待会议结束了再拦住他叙叙旧,不急。这些年了,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何况这里也非叙旧的场合。看看时间不多,他挪步往会议厅去。子宏在几个人中间被围着,人缝里瞅见一个眼熟的背影过去,心里便有了几分肯定。眼瞅着那人进了会议厅,他也没去拦着絮叨两句,心里想的倒和宇坤不谋而合。
十点整不到,市政府的几个重量级官员到场,有两三家凤城有份量的报纸和网络媒体被允许入场拍摄,一时间摄像机、闪光灯都聚焦到了会议厅内,气氛陡然隆重起来。宇坤落座后,扫视了一圈,多数都是熟面孔,大家起身握手寒暄,有人主动上前和官员打招呼,有记者带着摄影师忙不迭地追上前采访。宇坤和左右两位同行交头接耳闲聊,再回头时子宏已经和市发改委的李主任握手搭肩,对着媒体拍照。宇坤远远地隔着会议桌看着,脸上带着笑。子宏怕是没能注意到了,满面春风、气度不凡。
整个会议内容并无些许新意,大意便是政府希望在座的企业尽好本分,再创佳绩,多创税收,另外便是旁敲侧击地鼓励企业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招商引资创政绩添砖加瓦。这些的论调听得多了,大家似乎也都当成了家常便饭。哪个当老板的不希望自己公司业绩蒸蒸日上,所以前一点众人便是呵呵应对,倒是后一点令大家有了微词。这招商引资本是政府分内事,何劳企业操心?但在场的官员打着官腔吆喝了,大家也便只能跟着喝倒彩。至于后续,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各种搪塞敷衍的理由也是层出不穷的。宇坤向来不乐意这种场合,便是因为这些个面子上的陈词滥调。听着子宏在那一番慷慨陈词,闪光灯持续响着,他的思绪竟然悠悠忽忽跑偏了。陆子宏不过是来露个脸,涨涨粉而已,他的宏泰公司初来乍到,若想着在凤城有个一席之地,这样的会议不可不说是机会难得。这是陆子宏的套路了,还真是没变。
会议全程并无几个亮点,倒是结束后和几位网络企业老总的交谈让他获益匪浅。大家交换了对凤城当下网络平台公司现状的看法,这正合宇坤想盛达进一步扩大领域的计划。依盛达现有实力想要再开拓别的领域该是绰绰有余,资金不成问题,令他发愁的是没能找到心仪的合适的项目。听到一位从事互联网平台销售多年的老总介绍,他对网络平台公司来了兴趣。对方的话也给了他启示,做投资者,将钱投给需要的人或许是个好路子。他心里盘算着,开始有了点眉目,终于不再无头无绪。
会议厅里人群渐散,刚才还缠着子宏采访的记者被拒绝,正四处寻觅新的采访对象。他摇摇头,准备离开,子宏绕过人群走过来。
“程董,好久不见!”他毫不含糊地向他伸出手来,好似两人只是几个星期、数月没见的老友,而非十多年未有交集的故交熟人。
宇坤一愣,反应过来:“陆总,好久不见!”
四目相对,两人相视一笑,沉默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