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雨赶到机场时,陆子宏已经等得着急上火了。看着儿子跑步到跟前,火气却是没来由得消减了,意外地还感到一阵欣喜。他的儿子,一表人才、气宇非凡,即便放在人海里,也是鹤立鸡群、熠熠生辉的。只是,这小子何时能够同他平心静气说话呢?这么想时,心底不免又有了些许惆怅。
陆雨喘着气,“对不起,爸,我来晚了!”
陆子宏刚刚浮上脸的笑意被这一句喘息未定的对不起立即给打散了,像空中泛着炫彩的水泡,砰的一下化成了一片飞沫。对不起俨然成了陆雨次次见他的问候语,他实在是无福消受这三个字。火气噌地窜上来,越烧越旺,越旺便越觉着眼前这小子哪哪都不对了,如此一来,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全变了味,言不由衷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这仨字以后还是免了罢。你若不想来,回我一句便是,这么老远地跑来,为难不为难?”
陆雨张了张嘴,一旁戴着眼镜的许成刚向他递了个眼色,他立即垂下头,接过了陆子宏手中的外衣。
许成刚笑着解释:“是我刚才打电话没跟小雨问清楚,他向来听话,今天这么晚过来也确实难为他了。”
“你每次替他打圆场,他才这么理直气壮了。”陆子宏说,许成刚在一旁笑而不语,“当初高中毕业说让他去国外念书,他一个不乐意,你嫂子就由了他去,你也跟着帮腔说好话。如今再看,这几年倒是有多少长进了?”
许成刚跟着陆子宏多年,陆雨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同陆家可说是亲如一家。陆子宏当着他的面训儿子,于他已是见惯不怪,他能做的便是在这父子间当个和事佬,两边说好话。这会儿看着子宏又在数落陆雨的不是,陆雨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默不吭声走在前边,他在陆子宏跟前悄声说:“你也别生气,孩子大了,总归有自己的想法,管是管不住。不如随他去,他要自力更生,让他折腾去好了。待他知道了世道的深浅,受了呛,他自然会回来!”
陆子宏瞥了他一眼,仍是有些不甘心地回道:“就你会这么说,你是没到操心的时候。”说着时,他有意有多看了一眼旁边的人,许成刚神色尴尬,他便不怀好意地笑了,臂肘往外一推,撞了对方一下。许成刚看他,镜片后的眼睛里是略带诧异的笑。
陆子宏说:“这话你嫂子跟我提了不止一次两次,说得我耳朵都快磨茧子了。这小子都大学毕业了,你呢?啥时候你也让我们不操心了?”
许成刚明了他的意思,推了一下眼镜,低头笑道:“我都知道,这不没遇着合适的么?”
陆子宏嗤鼻一笑,“这话说得,你压根就没认真考虑过,缘分哪能随意掉下来?”他看着前面陆雨的背影,忽然来了感触:“有家没家,真真是不一样的。成了家,心底有了念想,活着就有了奔头。不像以前,没着没落的。你呢,早该找个人管管了!”
许成刚又是低头浅笑,“你和嫂子那是遇着对的人了,我呢,怕是要求太苛刻,没人愿意接近这样的人了!不过这也好,单身汉一个,够自由!”
“那是你没体会妻儿团圆的乐子。”陆子宏驳他,“什么这样的人?哪样的人?是你自己拒人千里之外,太挑着了!前些年我还有心替你张罗,全被你给搞砸了,弄得我在你嫂子跟前说不起话、抬不起头。她要亲自出马,你还打死不让。你这不是坑我呢么!”
许成刚笑道:“你和嫂子好意我都知道,但这事还是交给我自己得了。我有分寸,你知道的。”
陆子宏看他,眉峰一挑,颇有几分施压地意味在其中:“你自己说了,抓紧时间赶快办了啊!”
两人一路说着,陆雨在前面隐约听了个大概,没敢回头也没插话。上了车,两人很有默契地停止了话题。许成刚坐在副驾驶座上,陆雨和子宏坐在了后排。机场到市区路程不算短,公路向前延伸至漆黑的夜幕中,沿线的路灯泛着莹黄的光,难得的车辆交汇时,有的车灯晃得人眼花。许成刚叮嘱身旁的司机提早关闭了远光灯。
车窗半开,晚风呼啸而过。陆雨望向车外,起初外面尚是成片相连的原野,偶尔可见几处村庄点缀其间,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夜色中一闪而过。接近市区时,灯火愈加明显,璨如星辰。从北郊贯穿北门、钟楼的主干道上是一条车流灯火汇聚的长河,车辆飞驰时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车里的三人都不说话,子宏几次想陆雨能和他搭话,转头看去,他总是专注窗外,也不晓得究竟看什么。子宏心里不悦,却是说不出口。许成刚关注着后面两人的动静,在经过钟楼盘道时,他向子宏提议下车吃点东西。司机将车开到钟鼓楼广场一家通宵营业的泡馍馆前,一行人下了车,子宏在前,陆雨有意慢了一步,落在后面。
许成刚有所察觉,放慢脚步,陆雨两步追上他,有点不好意思:“许叔,我不饿,不跟你们进去了。我在外边转转,时间差不多了再回来。”
“去吧!”许成刚拍拍他的肩,又提醒道:“早点过来,别惹他!”他朝着陆子宏的背影努努嘴,陆雨心领神会,笑着点头转身便走,迫不及待。
灯火阑珊处,钟鼓楼遥相辉映,满满的流光华彩在夜色中浮荡。陆雨兴冲冲跑到广场中央,拿出手机,拨通了思诺的电话。铃声响了一下,接通了。
“怎么还没睡?”
“嗯,正要睡呢。到家了么,你和叔叔?”思诺的声音在夜风里格外清晰。
“没,我在钟鼓楼广场呢!他们去吃饭了!”
“原本是要给你打电话的,怕你不方便,没有打。”思诺说。
陆雨心里高兴,便要笑出来:“这么听话,好像是第一次呢!”
思诺回他:“你高兴便这么想了。回头和叔叔好好沟通一下,你们之间太少交流了!”
陆雨不吭气,思诺喂了一声,他回道:“知道,有机会我会和他说。”
声音比之前低沉下去,思诺猜出了他的心思,也不便多说,便在电话里嘱他回去向惜妍问好。两人又卿卿我我、甜言蜜语一番,思诺便挂了电话。陆雨放下手机,极目远眺,天角的星辰依稀犹在,光华确已不复。晨钟暮鼓,朝生夕落,人生有多少朝夕可供蹉跎?想要的太多,想看的太多,人心便拳头那般大小,如何装得下千头万绪、千念万想了?也或许,一花一木一世界,一生一人数十载便也够了。
回到家里,已是凌晨快一点。顾惜妍等得久了,斜在沙发上睡梦正酣。好像打个盹的功夫,客厅的门一响,她便醒了。许成刚送陆子宏父子到门口,便要离开,惜妍追出去拦他。
“成刚,这么晚了,今晚就在家里住下好了。”
许成刚推辞,陆子宏打断他:“家里你又不是没住过,你嫂子收拾一间就行了。”许成刚没回应,他便来了气:“惜妍你别拦他,要走让他走。”
顾惜妍看着丈夫,不满他说话这般火大。陆子宏倒不在意,许成刚便要走了,他回头道:“开我的车回去吧,明早过来接我。”说着,从惜妍手中的外衣里拿出钥匙扔给门外站着的许成刚,头也不回进屋了。
顾惜妍摇摇头,许成刚跟随陆子宏这些年,明白他的为人,并未往心里去,便对顾惜妍告别:“嫂子,那我走了。没事的,你别想多了!”
陆雨从屋里跟出来,“许叔,我送送你!”
“不用,快回去!”
陆雨送至大门口,许成刚硬是将他推了回去。看着他开车走远,陆雨悻悻的回到屋里。子宏靠在沙发上看手机,惜妍在整理衣服,陆雨过去和惜妍打了声招呼,不冷不热地同子宏回了一句,便上二楼去了自己房间。
儿子闷闷不乐,惜妍怪心疼,问丈夫:“子宏,今天回来怎么不让我去接你?也不提前说一声。”
“要跟你说了,你不又得张罗一桌子饭菜?不是怕累着你么!”
顾惜妍倒了杯水放他面前,“你的心意我记着了。可你也该为孩子想想,非得他去接你不成?”
陆子宏眉峰蹙起,“这话怎么说?我是他老爸,他见我跟仇人似的,正眼都不看。再者,他有什么重要事,忙得连这点时间都没了?”
顾惜妍看他,摇头叹气,“你真是好记性!忘了我跟你说了,小雨谈恋爱了,陪陪女朋友总该比去接你重要了,不是么?”
陆子宏恍然大悟,“那个叫程……程思诺的姑娘?”他向后一靠,一手扶着额头,接连叹息:“我这记性,真是!”
“那孩子我见着了,很可人的丫头。我看小雨这次是认真的了!”顾惜妍往楼上看了看,“不止可人,心地也该不错,挺懂事的孩子。”
陆子宏伸手从桌上拿起了烟盒,刚抽出一支,顾惜妍眼疾手快一把夺去,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陆子宏笑,“刚才没忍住,还望夫人饶恕!”
惜妍被他逗乐,娇嗔道:“下不为例,没有客人时绝对不能抽烟,一日三省,明白?”
陆子宏唯命是从,连连憨笑。
卧室里,陆子宏靠在床头闭目养神,顾惜妍梳洗完毕,上床倚在他肩头。陆子宏抓住她的手放入掌心,轻轻摩挲。
“小雨睡了么?”
“嗯,好像没动静了。”顾惜妍又靠近他一点,柔声说:“前几日,我在街上遇到灵馨了。”
“谁?灵馨?”陆子宏心里一惊,手掌微微一颤,顾惜妍未察觉。
“是她。我也是未曾想这般巧合,有生之年我们仍会相见。”顾惜妍颇多感慨。
陆子宏靠在床头,陷入沉默。
“真是老了吧,看到她我竟眼花得不敢相认。岁月真是不留情,年纪到了,这皱纹是瞒不住的。所幸她说话的语气、看人的眼神仍是老样子,我方确信是她。恍恍惚惚,好似一眨眼的功夫,这么些年便走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我们面对面坐在一起时,起初都不知说什么好,只相互看着。看着看着彼此就笑了,然后又像两个傻姑娘似的哭了。真是搞不懂呢!别人都在看,那俩中年阿姨怪有趣的吧!”
顾惜妍絮絮地说,一壁说着一壁仍回想着那日两人重逢的情形,想着时,心越来越沉,所有的情感化作一片汪洋大海,她任性地由着自己泅入海底最深处。黑暗中透着亮光,耳际是洋流涌动的声响,她看到年轻的自己在那一束光亮中,如朝阳,充满希望又遥不可及。
模模糊糊、隐隐约约传来陆子宏的声音:“哪里老了?你还年轻着呢!”
顾惜妍合着眼,枕在陆子宏的肩头,两手抓住陆子宏的手臂,像是抓住了那已随时光远去的青春年华。她稍松一松手,那过往的青春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愈飞愈远。她睁睁地注视它远去,眯着眼迎风而立,不舍、留恋如丝般抽离。心越来越静,越来越轻,那有节奏的律动声却是沉稳有力,她侧耳聆听,他的心跳如鼓点般加入其中,相合相契,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与踏实。